赵国青
在中国画发展的历史长廊中,有一个让历代无数画人不断求索的课题,便是“忘形得意,道进乎技”。
这一理念在其产生与逐渐深化的过程中,无疑是受到早熟的中国古代哲学的支持。其中“老庄”思想可以说,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忘形得意,道进乎技”不仅对文人画起着重要的作用,而且也对其他类型的中国画有着不可低估的影响。这一理念不仅在我国绘画历史上曾发挥着积极的作用,同样也对我们当下的理论发展与实践有极强的针对性与生命力。
忘形得意
绘画是状物摹形的一种视觉艺术。南齐谢赫在其《古画品录》中说到:画之“六法”,便有一法,“应物象形是也”。晋时顾恺之亦说:“以形写神”。这便可以看出,此时的我国绘画在对形的理解仍是侧重其物质属性。到了唐朝,绘画可以在“形似之外求画”的思想开始逐渐明晰并发展起来。
唐代张彦远在他所著《历代名画记》中说到:“或能遗其形似而尚其骨气,以形似之外求其画,此难与俗人道也”。便可视为此论之肇始。这种将人们在创作与欣赏时的注意力从物象的“物质属性”引开,进而指向更深的“物我不二”的精神层面的美学思想因其更能准确体现绘画作为艺术而应具备的品格,随后便被继承下来。若从横向座标来看,这种美学思想在当时世界上还没有任何其它民族有如此高度与明晰的阐述。
张彦远的这番话,明确的让我们知道:一、绘画是可以在形似(物质属性)之外求其画的。二、“而遗其形似尚其骨气”,这恰似绘画真正要追求的目标。三、正因这是一个较高的界面,故而“此难以俗人道也”。但是,这里我们也可以看到,虽然张彦远提出了这一理论的框架,但这种思想在唐时的绘画实践中,由于受到诸多因素的限制,并未发挥较大的影响与作为。
而到了北宋,这种美学思想便在一大批文人的推波助澜之,蔚然形成风气,进而得到更明确、更系统的阐述,并诉诸于广泛的实践。
当时的文坛领袖,大文学家欧阳修便说:“古画画意不画形,梅诗写物无隐情,忘形得意知者寡,不若见诗如见画”。连沈括也说:“书画之妙当以神会,难可以形器求也”。文坛巨擘苏东坡更是用调侃且不无尖刻的语言说到:“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总之,如上言论无不使我们感到,庄子“得鱼忘筌,得兔忘蹄”所喻的“得意而忘言”的旨趣。进而为中国画直趋“忘形得意”的“写意性”奠定了坚实的理论基础。
正是由于这些人的深厚学识修养及敏锐的思想,深刻的见解和身体力行的实践,(如:文同、苏轼、二米、梁楷等等的画作……)对于他们来说,“忘形得意”才不仅仅是口号,而且是可以付诸实践的。加之,他们作为主张尚意的书法大家,有着在书法实践中,获得 “忘形得意”尚意出风成果的借鉴。一大批“忘形得意”的画作(如:)便彪炳在中国绘画史上。
“意”无疑是有实而无形的,属于主体的心理体验范畴。但它确实又是活泼人生真实直感所在。形而下的“形”是难以承载“意”的,更难使“意”淋漓尽致地发挥与宣泄。故绘画者从这种思想出发,希望挣脱、超越形体方面的束缚,而直奔表达画家在精神层面上内心想往的境界。此即为古今绘画者孜孜以求的目标。
那么如何才能“得意”呢?由“忘形”到“得意”的媒介在什么地方呢?正像上面所揭示的,由于实践“忘形得意”的这些人皆为书法高手,他们在书法创作中的“尚意”追求,与取得的体验,使他们踏出了一条新的路途,便是“道进乎技”。
道进乎技
众所周之,庄子庖丁解牛的典故它向人们喻示了:常人所能看到的往往只是手之所触,肩之所倚……。奏刀?然,故而赞叹技术与手艺竞能如此高超啊。而对于“以无厚入有间”做到游刃有余的“依乎天理”的形而上的精神层面则失之察悟。于此庄子借庖丁之口说出:“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
“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从中我们便能准确的感到,道是离形的(目无全牛),道是要进乎技的(依乎天理,以无厚入有间达到游刃有余),将其引申到画中“忘形得意“是必然的。而作为绘画中之“技”的“笔墨”则是要能够载道。从这点切入,我们才能理解,为什么在对我国的写意画的赏析中,一般看来,人们仅仅对“技”的“笔墨”情有独钟,且达到崇拜的地步。清时的恽南田在“南田论画”中说:“无笔无墨不称为画”,近人黄宾虹更是振聋发聩肯定的说:“中国画舍笔墨无它”!
“笔墨”在中国画中,无疑是以“技”的面貌出现的。然而,从“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来审视,则我们断不能浮浅的将其仅仅简单的视为“技”,如果仅从技的层面审视“笔墨”,笔墨肯定等于零,而且是无可辩驳的。但若从“道进乎技”来理解“笔墨”,“笔墨”则是不可轻视的,因为做为能体现“道”且是“道”的载体的“笔墨”,恰恰是中国画的灵魂所在,恰恰是画家艺术生命特质的体现。
试看上世纪初,在斯时的上海,十里洋场,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对映下,海上画家吴昌硕的画,以其大气磅礴的“笔墨”,必会赢得观者对此等精神的崇拜,同时发出感叹:能画出此等“笔墨”的民族是亡不了的!而能使人有此感受,绝不是他画的是荷花,是玉兰,还是牡丹、石头之类,而是形而上层面的“笔墨”所负载传递出的信息。再如黄宾虹的山水笔墨苍润,追求“浑厚华滋”,更是直抒“浑厚华滋民族精神”,而不仅是表相地告诉人们此是黄山,彼是泰山而已。这些人的画是秉承了这一优良传统真正做到了“忘形得意,道进乎技”。
然而,遗憾的是,当代画坛中很少有人自觉地将一种讲笔墨技巧(技)的层面,努力提升到生命意义上形而上的(道)“笔墨”,进而到达“依乎天理”体现艺术本体的层面。太多作品不仅在真实“意”的表达上缺失,更在“道进乎技”的笔墨语言上显示出极度的苍白。在这种从理论及实践都倒退的现状下,大量出现画面矫揉造作,无病呻吟,而使笔用墨一如涂脂抹粉的拙劣作品,亦当在情理之中。
因此笔者认为:当下对“忘形得意,道进乎技”这一命题的研究与实践,无疑是具有极强的针对性与现实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