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念祖
赵娜万能的记事本最近不管用了。赵娜是景德镇艺术瓷器的经销商，也是资深的陶瓷收藏者。她的万能本子里详细记录了她认识的哪个领导喜欢哪位大师的瓷器。过去，不管是求人办事的商人还是官员都喜欢通过她买瓷器。她都热心张罗，抽取一定油水的同时也结交了不少达官显贵。如今，她却门庭冷落。
事实上，有着1700多年制瓷历史的景德镇，如今犹如坐过山车般，从顶端向下滑落。
上世纪90年代，景德镇陶瓷因体制弊端及经营不善而日渐式微，十大瓷厂先后倒闭。就在景德镇陶瓷整体跌入低谷的时候，2000年，由老工艺人和老匠人经营的家庭作坊，以艺术陶瓷和高仿陶瓷重新点燃了瓷都的市场火苗，并在接下来的十年里，迎来了艺术陶瓷收藏的高潮。
然而，好景不长。第11届景德镇瓷博会在今年10月底闭幕，按照前几年的规律，从瓷博会到春节是景德镇陶瓷艺术品市场最旺的季节，直到春节结束。然而，从普通的陶瓷市场到收藏品标志性市场莲社北路，冷空气笼罩下的景德镇艺术瓷器市场，萧条已经持续了近两年。
经济观察报记者走访的多位在瓷器行业浸淫多年的艺术家和收藏者都表示，这与十八大后，中央“八项规定”等相关政策出台，公款消费的礼品市场明显回落有关。但是，追究其根源却是近十年来画师受到盲目热捧、艺术瓷器市场野蛮发展的结果，终将通过震荡从狂热回归理性。
和当代油画、国画等相对成熟的收藏门类相比，当代艺术陶瓷的收藏还处于初级阶段。因此在过去十多年里，当财富像洪水一样，涌入这座小城，景德镇近千年来形成的陶瓷生态也被迅速改变，往日在作坊持笔作画的手工匠人，摇身变成了“大师”、富商，各种等级、门类的“大师”评选成为快速致富的捷径，不少人将大师头衔和银行卡号一并印在名片上，甚至“大师”头衔本身也成了一种商品。
2004年，景德镇在千年华诞时失去了“中国瓷都”的封号。十年后的今天，这个以瓷器闻名的城市，在大师泛滥、市场遇冷后，又将何去何从？
“大师”是块吸金石
没有一定的鉴赏水准，一般人很难判断一件瓷器的价值。因此，大师称号成为外行人简单迅速衡量一件作品市场价值的最好参照。
仅仅是大师的种类，从省级大师到国家级大师，不同机构组织评选出来的琳琅满目的大师称号就有几十种，包括中国工艺美术大师、中国陶艺大师、中国陶瓷设计艺术大师、中国陶瓷美术大师、江西省高级工艺美术师(下称“高工”)、江西省工艺美术大师、江西省工艺美术家、江西省技能大师、江西省高级技师、景德镇陶瓷美术家、市非公有制企业高级工艺美术师、助理陶瓷美术师等等。
目前，景德镇从事瓷画工作的有10万多人。经济观察报记者根据官方公开材料统计，景德镇有中国工艺美术大师29人(约占全国的1/3)，中国陶瓷艺术大师27人，中国陶瓷设计艺术大师24人，江西省工艺美术大师74人，江西省高级工艺美术师1800多人，此外，还有一大批深怀绝技的民间陶瓷艺人和陶瓷艺术工作者。
大师的称号赋予这些陶瓷技艺者一种职业肯定和荣耀，但真正令他们对大师的称号趋之若鹜的仍然是经济利益的驱动。不同级别的大师价格差异巨大。在景德镇通常将陶瓷作品以“件”为单位计价(一个瓶子按大小分100、150、200、300件不等)，省高工职称艺术家的陶瓷作品，市场价为10至30元/件；如果作者是景德镇工艺美术大师和省工艺美术大师，那作品价格可以卖到50至100元/件；而中国工艺美术大师创作的陶瓷作品，至少是以100元/件的价格起步，高的可达1000元/件。这意味着国家级大师的一个作品动辄几十万、上百万。
“尽管同一级别的大师作品也相距甚远，例如，同是国家级大师，有的人作品可能只卖10万元，出类拔萃者之作品也许就高达数百万元甚至上千万，但是不容否认从省高工评上省级大师，价格马上翻一番，再从省级大师评到国家级大师，价格又再翻一番，一年一个价。”赵娜介绍。
在名目繁多的大师中，最受推崇认可的是中国工艺美术大师，其次是中国陶瓷工艺大师。1979年，王锡良成为景德镇第一个中国工艺美术大师。
景德镇陶瓷学院教授、曾连续担任两届中国工艺美术大师评委的周国桢向记者介绍，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景德镇的陶瓷艺术事业正处于起步阶段，专业技术部门少，人才相对缺乏，当时有许多民间陶瓷艺人被选拔进入国家、省、市主办的陶瓷研究机构工作，他们相对学历低，社会地位也不高。为了发展工艺美术事业，提高他们的社会地位，才想到评选“工艺美术大师”这个方法，以此带动整个陶瓷行业的发展。第一届时并不是叫工艺美术大师而是叫工艺美术家，到了第二届时，因为轻工部的领导觉得名字不够响亮才改叫了工艺美术大师的称号。
去年5月，中国政府网发布了《国务院关于取消和下放一批行政审批项目等事项的决定》，延续了34年之久的“中国工艺美术大师”评选活动，将不再由工业和信息化部等国务院部门主办，而交由民间组织性质的“中国轻工业联合会”评选。
“这几年的大师评选证明了，不懂陶瓷的部门管不了，懂陶瓷的部门也一样管不了。因为这个称号跟经济利益产生了复杂的连锁反应后，它所释放的巨大能量，不是靠一个部门，或者一个协会能够把握得好的。这其中协会得利，艺术家赚钱，收藏者开心，甚至波及到搞大奖赛的、出书的、拍照片的，所有围绕大师评选的相关人员都能够通过评选的过程得到或多或少的好处，那么谁不希望多多益善，谁不希望落在自己的头上。”景德镇青年艺术家李申盛，曾经多次撰文对大师评选进行抨击，为了深入了解这一制度，今年他申请进入了江西省评审专家组，希望近距离观察大师评选。
为推动当地经济的发展，1995年起江西省政府开始大力推动大师评选，省级评选、市级评选层出不穷，这些以家庭作坊谋生的陶瓷艺人相当部分成为了大师。
“其他省份并非没有工艺美术大师的称号，但是评选的类型不一样，比如我们家乡就以剪纸、麦秆画为主，陶瓷大师的牌子还是江西的响亮。”来自东北的景漂艺术家姜丰向记者介绍。
评选浑水
正是因为大师带来巨大的经济效益，使得城区人口仅44万的景德镇变成一座了“大师横行”的城市的同时，也正经历着一个旁人难以理解的“评选时代”。“今年，我是不会参与评选了。”邓希平的口气很坚决。她是景德镇颜色釉领域唯一的国家级有突出贡献专家，在2012年她被认定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景德镇传统颜色釉瓷烧制技艺代表性传承人，她的作品不仅被中南海紫光阁收藏，还多次被当作国礼送给外国政要。然而，在这个大师横行的城市里，她却还不是国家级大师。
她和任瑞华、黄云鹏曾被景德镇市破格推荐参与中国工艺美术大师评选，但是到省里就被打下来了。“省里评选时，现场表演没有通知我到南昌，就没有分了。理由是认为我没有办法现场表演颜色釉瓷器制作。”另外两位则分别因为其他理由被刷下。
十几年收藏与推广经验，在业内有着良好口碑的“了了亭”主人陈也君为她鸣不平，这样一位颜色釉的领军人物都不能是大师，还有谁能评上大师。“像这样有实力的老太太，她大抵是不会乐意去疏通关系。至于说颜色釉不属于工艺美术范畴的托词，那么龙泉窑、钧窑为什么就有国家级大师出现？”
在第六届中国工艺美术大师江西评选中，90岁的老艺人张景寿也参加了评选。张景寿8岁时就得到景德镇花鸟瓷画名家、“珠山八友”之一的程意亭启蒙，学画、识字，是花鸟画大王。早在1959年，张景寿就被景德镇市人民政府首批授予“陶瓷美术家”称号。他献礼建国十周年的作品《孔雀牡丹》曾受邀进京参展。现场操作环节，张景寿的画功了得，拿下很高的作品分。但业绩考核方面，张景寿却因为没有国家级馆藏作品，没有公益证书，更没有职称、学历，最终只能落选。“大师评选，应该以作品为主要内容，而现在考虑综合实力和水平。然而，从第六届起，如果是劳模、所长、政协委员可以加分，如果向社会捐赠、多交税可以加分，获了奖、学历高、发表文章等，也可以加分。在100分里，创作所占分值大概是40分。”黄容介绍，尽管他在早些年就被评为省大师，但是他对于省大师评选偏离作品、大师数量泛滥表示十分担忧。
2001年以后，江西省工艺美术大师的评选人数呈几何倍数增长，由2001年的第三批19人猛增到2012年的第六批86人。截至目前，根据景德镇艺术陶瓷业内人士的非官方统计，加上在其他省份评上的大师，如今的景德镇，省级以上大师就有300多个。
大师评选的标准受到多方质疑。甚至大师这一荣誉称号，成为商品可以售卖。一位曾经在陶院授课的老师告诉记者，早些时候，一个在建国瓷厂卖菜的花了5000块，也评上了省级大师。这些年，“大师”这一荣誉称号的行情已经水涨船高。在景德镇，圈里流传着这样的说法：“百万买一个省级大师，千万买一个国家级大师”。
“评选的最初目的就是为了激发工艺美术人员的创造热情。”江西省人事局一位工作人员告诉记者，大师的评选活动，将有利于景德镇陶瓷文化的弘扬，这才是挖掘陶瓷艺术人才、推动景德镇市陶瓷事业发展的目的。
诚然，江西也看到了大批量制造大师对于景德镇市场的破坏，江西多家媒体都对大师评选进行过批判。不过，一位近年来在媒体上公开指责大师评选黑幕的艺术家，花了90万评上省大师之后，就再不发声。
此外，业界对于陶瓷大师评选集中在画师领域也十分忧虑。邓希平指出，当下景德镇围绕传统手工制瓷所形成的产业体系，是世界上任何一个城市所不具备的，它使景德镇发展陶瓷文化产业具备了得天独厚的条件。她尽管已经70多岁，还是亲自参与瓷器的全程制作。然而由于大师评选的风气使得大家向绘画这一工艺环节积聚，很多年轻人都只学绘画，而原料、配釉、成型、设色、分水、烧成等重要工艺环节后继乏人。
谁在炒作大师
不可否认，大师作品的价格随着时间的推移和级别的提高，升值空间巨大。这其中离不开大师本人、官方、经纪人、拍卖行的炒作抬升。景德镇的一位省大师，不断劝说记者购买他的瓷器。理由是，自己已经是省大师了，未来上升为国家级大师的几率很大，到时候作品价格自然飙升。“买对了人的作品，就像押对了宝，价格涨得比房价快得多。”赵娜介绍。例如，投资一个青年画师的瓷器，起步阶段可能是5000元，过了5年以后，肯定会涨，但到底是变1万还是2万元，还得看他能力。对于收藏者而言，也确实不仅仅看手工、工艺如何，更需要看是否有社会活动能力。只有有人脉会炒作的大师的作品才真正有升值空间。
随便走进景德镇一家个人专卖的艺术瓷器店，都能在显眼的地方看到，墙壁上悬挂的与高级别领导或政要的合影。从江西省内官员到国家部委官员乃至外国政要。被组织肯定，被官方收藏，或者是被当作国礼，这都是大师们津津乐道的谈资与荣誉，这不仅是为简历增色，更重要的是为自己的作品打开一条通往官场的大道。
据经济观察报记者了解，不管是当作国礼还是被馆藏、还是用于参赛，艺术家都很难拿到与作品相匹配的报酬，但是一些中青年艺术家还是乐于将自己的作品送往各地。甚至一些大师到一个地方就把自己的瓷器送到一个地方，见到一个领导就把照片拍到一个地方。“看似没有卖钱，却是利用官方做了非常好的广告。哪个地方放了他的作品，就可以说某个领导喜欢他的东西。”赵娜介绍。
像邓希平这样的颇有名望的艺术家则不乐意随便参加比赛。她介绍，从市级到国家，各个部门协会组织的比赛十分庞杂，自己还是希望到大一点的平台参赛。
而省级大师和普通的中青年画师则更乐意配合。黄容告诉记者，自己将作品送给某地政府新楼之后，市领导很满意，该政府又下了一批订单要他的瓷器。“那是一笔大生意”。
赵娜指出，“目前景德镇的艺术瓷器可以说供大于求，因此正常渠道根本无法消化景德镇庞大的高端艺术陶瓷产量，虽然个人收藏这些年渐渐兴起，但官场里的生意仍然是这部分市场消费的主流。这些和官场打交道的商人政客也乐意抬高大师身价，好在送礼时和官员的级别相对应。”
还有一些大师则直接将触角伸向了艺术之外，不少大师先是以瓷器为媒介，建立一个官商密切互动的社交平台，继而以此为主业。
采访中，一位省级大师的弟弟告诉经济观察报记者：“来我们这里也不一定非要买瓷器。可以先和大师交朋友。像我哥哥这个级别的大师在北京有不少有头有脸的人物。到时候你们在北京需要疏通关系，我哥哥作为朋友自然可以帮忙活动。”
景德镇陶瓷学院还专门办了高研班，每年接收一批企业家和政府官员，他们在交流瓷器绘画的同时更重要的是关系网的搭建。一位官员向记者坦言，自己快退休了，参与这种培训并非自己有多么喜欢瓷器。
无论是自我炒作还是借托官方，都需要大师小有名望。在大师出名前，一部分有潜力的画师会被经纪人“包”起来，之后炒作成大师，投资人因此会更快地获取更多的回报。
所谓“包”，顾名思义，即是经纪人在一定时间段内用协定价格买下其所有作品。然而，由于诉求不同，画师与经纪人之间却又存在着难以调和的矛盾：画师会把自己的最好作品藏起来，希望私自卖个好价钱。而经纪人为了能够有更大收益，往往不断压低作品价格。
“经常出现一个作品收益，经纪人和作者7：3开的比例。”陈也君介绍。因此不少年轻画师愿意被经纪人包，一旦有了一定名气，则迅速脱离经纪人的管制，很难有长时间的合作。更多人甚至说一声就解约，或者还有合约在身就把作品另外卖出的事情也常有发生。
此外，拍卖行的加入，也是炒作大师的一大推手。“时常有听闻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大师作品拍出一个天价，实际上却是和拍卖行合作，自己托人买走了。”赵娜深谙其道，称自己从不购买这类大师的作品。
当然，拍卖行在炒作作品价格的同时，也曾有过刻意贬低作品、贬低大师的情况。陈也君介绍，国内某知名大拍卖公司在2009年秋拍的时候，上拍作品都是大师们很差的作品，其中甚至出现了大量赝品。纠其原因是不少大师不愿意配合将瓷器送去拍卖，而被拍卖公司立马来了一个下马威。因此她建议大师们不要回避拍卖行，在今天的艺术品市场里，不妨主动配合拍卖行，拍卖行也要拿出姿态来，让对方乐意接受，通过拍卖机制帮助当代陶瓷收藏步入一个艺术家、收藏家、经纪人有机互动的局面。
(应采访对象要求，赵娜、黄容系化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