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森
同志哥也,任何一种强大审美的文化,无论它有过多么辉煌,终将会变成一种暴力。因为审美文化在积淀或传承的过程中,渐渐俘获了人心,而当这种俘获变成了对创造力的钳制,此时个体人格就会服从集体人格,从而导致集体性的才智堕落。深切体会到个体人格在审美文化教化中堕落的人毕竟是少数,多数自诩为才子或大师的人士,都沉溺于既定文化的形态之中吟风弄月,乐不可支。这其中,政府任命的大师们对那种美之恶最为当真,最欣喜若狂。
当今陶瓷艺术的恶俗化创作,即是一种玩弄文化的暴力。这种暴力也叫做美,或叫审美。恶俗陶瓷玩着“今古珍玩”神话,玩着“哥瓦弟玉”迷离之梦,说到底,就是在玩文化,吃文化,贩卖文化,搞祖宗创造的文化语言的“木乃伊叫春”,实则是文化的“假高潮”,亦即灵魂亵渎也。譬如青花,元明清官窑、民窑珍品的型制、色泽、纹样、气息,已是高山流水、芝兰芳蕙,其自在、自足、自性、圆融,已不可侵犯,就学术的当代性创造而言,世人对伟大经典语言的复制再复制,已无异于高山堆粪,清流泼污。有志于陶瓷艺术当代性创作的智者想一想,难道我们继承祖宗文脉香火的行为方式就是复制吗?就是陷进历史反刍梦境吗?要是这样的话,我们这一代人,就会在历史的文明进程中被将来的人像扫一堆苍蝇一样扫进垃圾坑。
有志者当拔地而起,创造当代青花艺术的时代语汇,以立起青花在时代艺术即当代艺术中的峰峦。我已经看到,先锋诗人、陶艺家周墙国公领导的冰蓝公社诸友,将陶瓷艺术创作推向当代艺术语言创造的抱负,其作品已为当代艺术的丰茂景观写下了灿烂一页。景德镇陶瓷学院的干道甫兄弟,即是冰蓝公社中的当代艺术青花之王。王者当有王者横槊赋诗、破解雅乐成规的本领,也应拨弄王者开疆拓土的时代风云。干道甫兄在青花艺术中藉水与火、土与金的自然幻化,神性纺织,又抟云铎,重奏流水,乃是历史呼之而来之士。人是历史中的人,出历史而达当代者,是为当代人也。世人以为活在当代的艺术创作者,即是当代的艺术家,非也。我看见,许多的人吃着当代的饭食,而其审美意趣,却是古代天才们的跟班或曰马仔,不足为道。
元明清的传统青花瓷艺术,是一种功用性的器型艺术,器型功用的历史久远,从陶的烧制之日起,即承传古往。爱默生说:“生活乃是人类的词典。”器型艺术,是生活中的辞藻。辞藻款款,步韵天下,风润人心,即为生活之诗。青花无论出水火于什么样的窑口,化丹桂风物于什么样的青料釉质(钴料中含锰铁高的或低的),描绘什么样的纹样图式,国瓷青花的器型色蕴,图纹诗骚,都是中国传统工艺理念和人文情愫的写照。其人物、动物、植物、诗文,或高士凌风、涵青吐白,或龙凤呈祥、鸳鸯麒麟,或牡丹莲兰、松芝瓜果,无一不是中华之载道纹饰,吟哦华章,如习习谷风吹来,葑菲苍葱漫卷,如孔雀东南飞去,一片采莲南塘秋色。传统青花的诗道固然高贵,但都有诗意文心的来源,或儒或释或道,俱在人文之心的期盼之中,不在渴望把玩的韵道之外。而干道甫的青花艺术,首先突破了器型的功用限制,他是为艺术而艺术的。所谓为艺术而艺术,即是不为艺术,而得艺术。这是说,干道甫的青花艺术,是在艺术语言天光乍现之前,没有进行过诗情画意的假设。即便入炉之前有过某种诗意价值的期盼,那也非观念复制、情感复制、形式复制的“假高潮”营造。干道甫之厉害处,就在这不知“真高潮”之将至的水火交融中,艺术神魂风声鹤唳。
我们可以从《干道甫青花和诗》系列作品中看到,干氏的青花瓷板和周墙的诗句并置组成的作品,重建了一种陌生的艺术形景,它们是我所倡导的形景主义创作的鲜活例证。每一件作品都有其自性风流的独立性,每一件作品突如其来的形景与其他作品的形景没有联系,不像鹤与松、梅与竹、牡丹与芍药那样搞文化联姻。干道甫的作品不仅一件与另一件不同,同一件作品中周墙之诗与干道甫青花的形式语言之间,也没有必然的释读逻辑,正如色与型之间,空与虚之间,乐与琴之间,只有灵魂的空白,以及等待分娩的灵魂声色音象。诗与青花瓷形式之间的灵魂空白,又如一扇门的空白,门之可以进出,就在于其空而明的洞开,没有障碍,若《心经》中说的无挂碍然,它是凿壁借光般的神性通道。这个通道通往“无”,通往“零度”。说到底,真正感人的艺术形式,乃源于“零度书写”。“零度”,是艺术语言的起源之处。罗兰?巴特发现了这一点,成了当代西方文艺理论的一个节点。其实,佛家的空色之论,道家的有无之论,即是零度书写的另一种说道。
由此观之,在干道甫的青花当代艺术创作中,有三种“零度”。一是周墙诗歌书写的“零度”。周墙的诗句生发于干道甫的青花艺术,但诗句自身与青花之间又是平行的互为映照的关系,用干道甫的青花来书写周墙的诗句也是成立的。因为任何诗或艺,都有自己孤立的界限,像一个苹果与另一个苹果,同挂一枝而彼此不可超越。二是干道甫青花艺术的“零度”。干道甫的青花是独立、具体、而自在的艺术形式,是一种纯粹的造型图式。这种造型图式自成自然,自我开显,甚至超越了人的内心观察世界的视觉选择。与架上艺术创作不同,干道甫的青花经过水与火、土与金的洗礼,似乎从人的内心观察自然的视觉方式,转化成了自然观察人之内心的视觉方式,或者说是自然与人心互相观察的方式。自然在观察人心,这是我们遗忘了的一个视觉。从这个视觉看,自然神性创作了人。当我们听到山中一株芭蕉摇曳,一壳笋叶落地之时,难道不是自然在创作人吗?在我看来,干道甫的青花瓷艺术创作了我和我,你和你,他和他,创作了周墙和李森,创作了每一个个体的心灵视觉。在看干道甫的青花瓷艺术时,只有单个的视觉观察是有效的,因为干道甫已经阻止了统一性的审美视觉观察。自然看人,没有统一性的视觉。在干道甫的青花瓷前,我们自己也要重新自我书写,重新接受自然的呼唤与教化。卓越的艺术总是把个人的视觉分离出来的,因为这种艺术与心灵审美形态的单纯性一同发声,一同起源于“零度”,也终结于“零度”。艺术不是思想,不是文化,甚至不是精神,而是生命在春意盎然时的色蕴音雨、冰澜石波。是故,我从干道甫青花艺术中看到了第三种“零度”,即干道甫的青花与所有驻足观察者之间的“零度”。对于许多观赏者来说,卓越的艺术永远是一种障碍。“零度”本身就是障碍。卓越的艺术永远只与少数灵魂进行交流。无论是有障碍的审视,还是澄澈透亮的直观到达,都是“零度”地与自然平行面对。让一些人产生审美的仇恨,让一些人茫然不知所措,让一些人洞见自身的灵魂不过是昙花吟哦,风铃如烟,这就是中华艺术复兴大将干道甫吗,这也是周墙和李森、默默和李亚伟诸国公也。
干道甫青花艺术又一次让我感到,灵魂中的视觉形景是恍然若失、色梦形迷的。华莱士?史蒂文斯有一则偈语云:“一个迷人的观点:对诗而言,大地之趣是偶然飘忽的,如光亮,色彩和物象。”其实对诗而言者,即是对心灵视觉而言也。或许干道甫也有同样的感悟,人心无端飘泊的苦楚,乃是心灵视像失真之苦,而人之欢欣,也是心灵视像确证而自慰的欢欣。艺术是确证心灵视像的技艺,艺术家和鉴赏家都在自我确证,干道甫确证干道甫。一个当代人的心灵视像如何在个人的艺术中被确证,被阐释,而成为一个时代的历史记忆,是那个时代的当代艺术家的创造性劳动,干道甫就是这样的艺术家。他把青花瓷艺术变成纯粹的视觉音乐,把青花瓷的物象造型推到“零度”的阐释失语之处,把传统青花瓷艺术的审美群相圈入厩中,把那些鲜活的灵魂视觉引向万象葱茏的自然催生心相的时刻。许多年以后,他会被趋之若鹜的人们模仿、复制、重写,作为景德镇这个时代灵魂视像的一份光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