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品鉴定,本应是辨别真伪、判断价值的严肃课题,然而,当鉴定证书与市场挂钩后,任何真相都能被价格左右、被欲望扭曲。羊城晚报记者与收藏专家亲历了一次荒唐的“古玩估价”
记者 蒋铮
2011年下半年,“金缕玉衣”成了闻名全国的笑话。
五位顶级鉴定专家,为骗子自制的“金缕玉衣”开出24亿元的“评估价”,造假者谢根荣凭借假古董真证书,成功从银行骗贷6亿多元。
“为这件‘金缕玉衣’写鉴定证书,不是能力所限,而是道德问题!收藏鉴定界收钱就签字的事太多了,当然,专家们可能也没估计到自己的签字会用以诈骗。现在,其中四个专家都把责任推到已经过世的史树青头上,是不厚道的。”近日一个私下场合,一位北京的收藏界老行家向羊城晚报记者这样表示。
收钱就盖章签字,在收藏鉴定界已成了 “明规则”。藏家林士民告诉记者:“现在真正的藏家,不会去找专家开鉴定证书,一是专家常常看不准;二是按照1%的估价收取鉴证费,几千元换张纸太不值得。只有想把东西拿去送礼、‘上拍’、谋利益的‘商家’,才会去找专家。”
假如这起“金缕玉衣”骗贷案的中间人牛福忠不在法庭上承认造假,这件“金缕玉衣”谁能证明是假货?
在藏品鉴定方面,中国目前尚没有完整的法律体系和鉴定标准,这也刺激了整个收藏界的无德、无良、无序。
壹
三亿元的“杯剧”
“有人拿着6张瓷板画来请教我,问是不是郎世宁的真迹。”上周,一位高仿大师告诉羊城晚报记者,一位浙江富商找上门,想请他鉴定几年前花3亿元买下的藏品。3亿元买了6张不能确定来路的画,这位生意人疯了?!
没疯。大师徐徐道来。浙江富商可不是傻子,卖画人来头不小,连富商也不敢指名道姓。当年卖主主动提出要“转卖”12幅郎世宁的瓷板画,要价6亿元。富商有求于对方,但出手就是6亿元,就算是福布斯富豪榜上的人恐怕也没这个豪气。最终,富商用3亿元买下其中6幅。
如果是真迹,郎世宁的一幅画卖5000万元还真不算离谱。这位历任清康熙、雍正、乾隆三朝宫廷画师的意大利人,曾参加圆明园西洋楼的设计。2000年,郎世宁的《萍野秋鸣》在香港佳士得拍卖行以1764.5万港元拍出;今年河北夏拍中,郎世宁的《乾隆大阅图》底价高达9000万元。
“问题是,谁见过郎世宁的瓷板画?”大师直摇头,看到这些画,他不敢直说是赝品,“太打击人了。我只能说‘没听过郎世宁会烧瓷板,不过,由他设计、别人烧制也未必。’”行内人都知道,如果找不到考据,这几幅瓷板画并无收藏价值可言。
北京古玩城是目前亚洲最大的古玩艺术品交易中心。在古玩城里,有几家店是懂行的收藏者从来不逛的。“全部是假货,还贼贵!”张老伯有30年的“藏龄”,曾经“捡漏”(低价买真货)不少,他指着一家门脸不小的店面告诉记者:“这家店是某个外地官员请人注册并专职打理的,店里摆的都是别人送给他的赝品或现代艺术品,真东西(文物)他让别人带到国外上拍。顾客嘛,就两种人,一种是‘棒槌’(北方话,傻子),一种是有求于这位官员的人,被介绍过来‘放血’。你说索贿行贿,人家说是正常买卖!”
通过收藏品买卖曲线索贿,已经成为一些贪官的惯用伎俩。这种手法不仅更隐蔽,也很难定罪。
文强案便是一个典型。纪检和司法机关从他家里查缴的赃物中,文物和艺术品堆积如山。但办案人员核实,仅有3件是古董和奢侈品,其中有一幅张大千的画作,经鉴定价值为364万余元。对这幅画,文强曾大呼冤枉,其妻也在法庭上说,别人送画时附有深圳一家鉴定公司的鉴定书,称这幅画是真迹,价值30余万元。最后,真假难辨、价值难估,如何入罪反而成了难题。
“这就是贪官为什么喜欢收藏品的原因!”张老伯说,贪官当权时,说它是真,赝品也真,反正总有人想买;贪官出事后,说它是假,真的也假,定罪很难。藏品贿赂实属另辟蹊径。
贪官或许无所谓古玩的真假,真正的收藏者可就有切肤之痛了。
在古玩市场,说故事已经成为卖家的“基本素质”,给你讲一个玄而又玄的故事,配上漫天要价,买家挑尽各般毛病,拦腰一斩,成交下来,各有所得,也不失为一种乐趣,但不少买家却因为这种“乐趣”而血本无归。
12月初,广州文津古玩城,记者对一家店铺的外销瓷表露出“浓厚”的兴趣,老板凑上前来:“年轻人,眼光不错哦!这个是康熙青花瓷盘,外销瓷,胎质薄挺,画工精美!”见记者动容,老板又故意把声音放低下来,附耳轻言:“你知道这只瓷盘哪里来的?千山万水弄回来的!我弟弟在英国利物浦已经定居20多年了,有一天他去一个朋友的庄园玩,帮人家到阁楼里拿烧烤架,突然看到一只纸盒半开着,里面是几件中国瓷器,他跟我学过几年古董,估计很可能是好东西,就问朋友‘为什么扔在阁楼上’,那个朋友说是‘差点都忘了还有这堆垃圾’。我弟弟马上说‘不如我给你换套新餐具,你把这些给我?’人家说‘你就当清垃圾帮我清走好了’!今年感恩节,弟弟带回来给我一看,康熙的青花!同年代的官窑要几百上千万元!这件外销瓷这么漂亮,拿去‘上拍’,卖个百万元是没问题的。”
离开店里,记者将偷拍的这套“康熙青花瓷盘”照片发给一位外销瓷行家,对方马上回电话来:“这是我卖到意大利的高仿外销瓷,前年的货,售价是70美元。”
曾任一级文物确认专家组成员的中国古陶瓷研究会副秘书长张浦生曾有一句名言:我们是在鉴定瓷器,论东西说话,不是在听故事。但遗憾的是,很多藏家就是爱听故事,加上从各种鉴定书籍上学来的皮毛学问,便以为拥有一双“捡漏”的眼。南昌大学博物馆馆长、外销瓷收藏家余春明教授告诉羊城晚报记者,“我认识一位小学老师,买古董买疯了,倾家荡产,老婆也跟他离婚了,还请我去看,我都不敢跟他说‘全是假的’,怕他会崩溃。”
遗憾的是,很多藏家就是爱听故事,加上从各种鉴定书籍上学来的皮毛学问,便以为拥有一双“捡漏”的眼。
贰
看走眼的“掌眼”
吴树告诉记者,他曾接触过的几个富豪藏家,每人都买了几千万到几亿元不等的藏品,埋单前都经过国内知名专家“掌眼” (请人鉴定真伪),认定是真品。可是,后来经别的专家鉴定又全是假的,拍卖公司也说是假,结果全砸在了手上。
在收藏界,辨别真伪已经成为“死结”。无论是偏主观的“眼学”,还是偏客观的科学鉴定,都存在很多问题。
先说眼学。所谓眼学,是指鉴宝专家根据自己多年的经验,根据艺术品的外形来分辨真假。以陶瓷而论,有“六看”:看造型;看胎釉;看工艺;看纹饰;看彩料;看款识。很多人认为“眼学”的主观性、随意性太强,往往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在景德镇,不少高仿大师对“眼学”鉴定一笑了之。
专家为什么会看走眼?行内人介绍,一是专家水平有限,二是仿制水平太高。国内有不少专家几乎是“万金油”,古瓷也懂,古画也行,顺便看看青铜器,鉴定证书一开就是几千元进账。结果却老是看不准、看不透。吴树告诉记者,他认识一位台湾女士,叫徐小虎,是英国牛津大学东方研究所博士,一生只研究一个人的画???吴镇(元代画家,“元四家”之一),吴镇几十年间换了什么笔、什么纸、什么墨、画风为什么改变,全部了如指掌。“什么叫专家?这才是专家。‘专’是术业有专攻;有一首歌曲叫‘像雨像雾又像风’,现在很多专家是‘鉴玉鉴瓷又鉴画’,十项全能,能不出错?”
再说科学鉴定。对于古玩,主要是采用成分分析法,包括碳14(误差几百年,不能鉴定明清古玩)、微量元素、冷光谱、X射线等分析法。通过分析古玩的元素构成,与真品数据库比照,符合条件的即为真品。
看似完美的科学手段,却有先天不足。真品数据库的匮乏是其致命软肋。黄云鹏拥有一座古瓷片私人博物馆,里面几千片古瓷都是他的“师傅”。相比这种规模的资料贮备,不少科研机构的数据库就相形见绌了。吴树告诉羊城晚报记者,据他了解,即使是样本较多的中国科学院高能物理研究所,在元青花瓷片方面,也仅仅完成了200多片的数据分析,历朝历代瓷片样本才1000多片。
古画的鉴定同样很难。在广州原西关古玩城开了多年店铺邱老板对技术鉴定不屑一顾。“现在的高仿古画,用的都是当时朝代的古纸,科学鉴定的结果必‘真’无疑!”
“什么叫专家?……‘专’是术业有专攻。有一首歌曲叫‘像雨像雾又像风’,现在很多专家是‘鉴玉鉴瓷又鉴画’,十项全能,能不出错?”
叁
随便买的“证书”
随便在网络上找一找,便能看到五花八门的鉴定网站。记者随便点开一家留着北京电话号码和地址的“中×古艺术品鉴定技术开发中心”,发现“专家团队”里的好几十人,个个都是收藏鉴定界如雷贯耳的大腕,叶佩兰(故宫博物馆研究员,长于鉴定瓷器)、夏更起(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会委员)也名列其中,总顾问还是原国家文物局局长、故宫博物院院长吕济民,但在网站介绍中,隐去了“原”院长的“原”字。
这家中心声称可以进行各种藏品鉴定,“眼学”和科技鉴定都行,收费标准都是2500元/件。还提供照片鉴定服务:只要把照片发到电子邮箱,同时把鉴定费200元汇到中心的账户上, 两三天内就有答复。
“这种公司太多了,运作方式都差不多:打着几个名人的旗号, 平时常常参加些所谓的‘公益鉴宝’活动,随便给藏家看看东西,实为推销鉴定服务。你的东西要被认真鉴定,最终还得到公司或者中心去‘放血’。”林士民告诉记者。记者还真在网站上发现,这家中心乐于“公益鉴宝”,前不久还拉着专家们去天津走了一遭,接下来又到著名的“热钱”投资地鄂尔多斯举行大型“公益鉴宝”大会,在鄂尔多斯网上,羊城晚报记者找到了这次免费鉴宝活动的消息:市民可以免费鉴定两件藏品,但现场不提供鉴宝证书,专家不与收藏者合影。
“公益鉴宝”靠不靠谱?吴树曾拿了两件藏品去体验,结果看到的是典型的“钓鱼游戏”???
在北京世纪坛举办的一次鉴宝大会上,吴树带着一只唐三彩粉盒、一件“永乐青花折枝花卉八角烛台”,排队等候一位拥有众多国字号头衔专家的鉴定。两个小时后终于见到了专家,对方只看了不到一分钟,就下了结论:“唐三彩粉盒,‘老的’(古物),没意思,不值钱!‘永乐青花折枝花卉八角烛台’,假的,要是真东西,那是几千万的活儿!”但专家又不经意地问:“这个烛台花多少钱买的?”“6万多!”吴树佯称。“6万多?我劝您呀,想买真正的好东西、值钱的东西,没有一定的门道只会是劳民伤财!” “您能给我一个联系方法吗,有时间我去向您讨教。”专家立即递给吴树一张名片。
几天后,吴树来到专家的办公室,这次他又带了两样东西:一件唐三彩贴花小罐;另一件还是“永乐青花折枝花卉八角烛台”,和前几天鉴定的那只赝品是一对,但青花料有些晕散,更符合苏麻离青料的特征。来到办公室鉴定,就没有免费的午餐了:每件东西鉴定费300元,若要开具鉴定证书,另外再收3000元。吴树发现,这位专家鉴定有规律可循,只交300元鉴定费但不开鉴定证书的,东西往“紧”里看,一般说成是仿品或高仿品;而对于那些交3000元开鉴定证书的,一般都鉴定为真。
3000元买一张证书,值吗?吴树解释,这是藏品估价的敲门砖。
一般来说,如果藏家要想把藏品“上拍”,或在送礼时证明其身价,一张“鉴定证书”是绝对不能少的。藏品有专家“掌眼”并签字画押,可信度能提高不少。
由是,专家们甚至还成为藏品拍卖链条上的掮客,挣“二道”钱。
吴树暗访的专家便是这么个角色???交完600元鉴定费后,专家表态:“这只唐三彩小罐还不错,这只烛台嘛也还有一眼!(行话,意为初步印象不错)” “不知道能不能拿去上拍?”吴树提出要给烛台开一张鉴定证书。专家说:“没问题!严格说起来您这件东西也不是百分百符合真品的所有特征。当然,由我这里开出鉴定证书,拍卖公司还是会收的……”“那您就给我开两张吧,我想把这两件东西都给‘上拍’……”
交完6000元钱,专家让助手把东西搬进另外一间房子,只见里面已经摆了几十件瓷器和玉器,全部是藏家们拿来鉴定、准备送拍的。在送拍登记簿上,密密麻麻写了好几页纸,吴树的两件东西排在200多号。根据委托拍卖合同,藏家自愿委托将物品送交拍卖,按照委托拍卖物品的保留价收取1%的保管费和其他手续费。青花烛台专家估价600万元,吴树给出保留价300万元,连带那只唐三彩小罐,一共付给这位专家所在的鉴定公司3万元。
吴树粗略算了一笔账:按登记自己物品那页纸上的交费总数,委托起拍价至少五六百万元,按比例计算,20位委托人总共交费大约是50多万元。鉴定专家的助手含糊地告诉吴树,这笔钱他们能拿到1/10左右。拍卖掮客费加上鉴定证书的费用,光一页纸上登记的客户,这位专家就能有10万元左右进账。
肆
隐于市的“高手”
据了解,当今鉴宝专家分成几种,从优到劣,第一种是出自新中国成立前的名门望族或清宫后裔,本身就是大藏家,见过大量真品,眼力超凡,但不靠鉴宝谋生,只偶尔露峥嵘;二是新中国成立前即在琉璃厂等古董行业谋生的人,新中国成立后转入国家文物部门,从事文物鉴定,鉴宝经验丰富,但由于自己不事收藏,事不关己自然不够尽心,眼力也比第一种稍逊;第三种是学术派和经验派,学术派有学历、缺眼力,理论知识丰富而实战经验不足,容易被高仿品骗倒,经验派有眼力缺学历,也包括考古队出身的人,往往只认自己见过的东西,容易犯经验主义错误,只要是自己没见过的精品或珍品,常常断真为假;第四种最多,就是类似上文所述那位专家一样的“江湖郎中”,他们或者在国家文博单位工作过,或者获得过非文物部门的一些技术职称,对鉴定缺乏正规学习和锻炼,却擅长于包装自己,言必称“专家”、“理事”、“研究员”,是什么都敢鉴、什么证都能开的“砖家”。
而即使是著名专家,也常常犯下低级错误。2006年,中国古陶瓷研究会副秘书长张浦生在公开场合表态,目前全国元青花瓷完器的真品还不到300件,在全球目前仅有的几百件元青花瓷完器中,只有不到30件绘有人物形象,中国仅保留有八件,分别藏于江苏、广西、湖南、湖北、江西、广东和香港的专业收藏机构。“这是典型的‘外来和尚能念经’,盲目把国外的理论请进国内,国外专家说300件,国内专家就跟着念。我不能理解的是,还有那么多元青花在土里埋着,怎么就知道总数了?上次在国家博物馆,讲解员竟然也这么说,我认为这简直太荒谬了。”据了解,在江西高安博物馆,单从一座元代晚期的窖藏里就出土了24件质量上乘的元青花和釉里红瓷器。
黄云鹏认为,真正的鉴定高手,不是专家,而是商家。“仿古瓷不可能做到100%乱真,谁都没这个本事。真正的专家在产区、在市场里。比如鉴定景德镇瓷器的专家在景德镇,定窑的在定窑,龙泉的在龙泉。博物馆专家只看到库房里的瓷器,数量有限,不懂工艺,不调查窑址,能鉴定好吗?就算一般的能鉴定出来,但高仿做旧当真卖,他们就迷糊了。你看那些卖老瓷片的文盲,康熙雍正,一看一摸就知道真假,为什么?他们做了二三十年的生意,过手的瓷器十几万片,能看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