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宁 初国卿
(一)
2003年晚春,在南昌初见程门1888年画的《雨过山水图》瓷板插屏。在此之前,《中国文物报》曾刊文披露此板,誉为程门最大最好的一件存世作品,堪称“中国浅绛彩瓷的压卷之作”。后来又作为程门的代表作收入上海书画出版社《景德镇瓷板画精品鉴识》一书,赵荣华先生在书中鉴赏此作时写道:“整幅画面用写意手法画就,粗中有细,处处笔墨精妙。”给予了高度的评价。
在南昌的那天早上,东方天际刚露熹微之色,我就出宾馆到了紧傍赣江的榕门路古玩市场大厅,按事先约定我在这里等傅瑞交先生接我到他府上,去看程门《雨过山水图》瓷板插屏。滕王阁下的榕门路,古玩店一家接一家,但供摆地摊的交易大厅却不怎么宽敞,光线幽暗,人群拥挤。我漫不经心地逐摊闲遛,随手拣了两件青花梧桐纹外销瓷盘,还有一件云衢道人画的浅绛人物水盂,价钱便宜,不愧是几百年来的瓷器集散地。地摊还没有遛完,傅先生就来到了我的身边,此前我二人从未见过面,只是凭一种感觉就互相认出了对方。遛完地摊,我俩又一家接一家地逛店。当逛完所有的古玩店坐到饭店的时候,我的手中又多了王少维、任焕章和方家珍的三件作品。
饭店的玻璃窗外种了一丛芭蕉,碧绿的蕉叶直抵窗棂,顺着半卷着的蕉叶望上去,即是从缭绕的云雾中露出尊容的滕王阁。滕王阁为江南三大名楼之一,它的名气委实太大,吃完早点,当然要先奔它而去。
在滕王阁的平台上,傅先生向我讲起他当年得到程门《雨过山水图》瓷板插屏的事。那是1998年春天,他在天津开会期间,于天津文物店买到了这块瓷板插屏。据文物店工作人员讲,插屏本是天津一大户人家后人出售的,当时还不知什么叫“浅绛彩瓷”,一般都称其为“软彩”。瓷板在文物店里放了几年也无人问津,上面落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傅兄就是在那段还没有几个人知道什么叫浅绛彩瓷的时候邂逅了程门的压卷之作。
听傅先生讲起这插屏的流传过程,我愈发想尽快见到这件程门作品,于是走马观花般看了一遍滕王阁。重建的滕王阁尽管气势不凡,但毕竟缺少历史的年轮,印象最深的也只是站在阁之高处,通过槛外的苍茫烟水,超越时空,思接千载,与王勃的灵魂契合,真正体味那“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的千古浩叹。只有得到这样的感受,才算是真正登临了滕王阁。历史就是在这样的轮回慨叹中前行,1300多年前的阁中帝子和叹惋他的王勃都已成为今人登临此地的怀古主角,120年前的程门作品也成为我辈竞相追逐的旷世芳华,这种自觉的文化怀念与传承,正是人类灵魂净化与升华的源泉和动力。
带着这种思考,告别滕王阁到了傅先生家中,进门落座后的第一眼我就看到了程门的《雨过山水图》瓷板插屏。大气端庄,一见即有惊艳之感,仿佛一下就让我进入阅尽人间春色、惟此最是倾心的境地。插屏放在傅先生专门为之配置的一张清式红木案上。老红木插屏做工精致,为清代典型的插装组合款式,屏面与屏座分装。屏座中间和前后牙板均透雕藤蔓葫芦,两边屏座装饰牙板则是透雕缠枝图案。屏座可分拆成五块,宜于移动和包装运输。整个屏座呈紫红色,满是包浆,泛着一百多年的岁月光泽,显示出插屏的主人很珍视这件艺术品,历经动乱波折,不仅完好无损,且保养有方,风华愈显。只是瓷板的书法题款经过岁月的磨蚀,已略显模糊,呈现着一种古旧感。不知为什么,多年来我总觉得浅绛的磨蚀是一种美,没有磨蚀的看上去反倒不得劲。我真是偏爱那种经过磨蚀的古旧光华。
插屏通高近80厘米,宽40多厘米;瓷板画净高55厘米,宽35厘米,按时下见过的程门瓷板作品,这一件倒是够大。但说它是“最大”还为时过早,因为尚不知民间还有多少程门的瓷板画没有面世。说他是“最好的压卷之作”,那也只是一家之言,况且“压卷之作”的说法也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压卷”一词本是指诗文书画中压倒其他作品的最佳之作,好像最早是宋人对唐人的评价。陈振孙在《直斋书录解题》中说:“《渭南集》一卷,唐渭南尉赵嘏承佑撰。压卷有‘长笛一声人倚楼’之句,当时称为‘赵倚楼’。”从此以后,唐诗中不少作品都获得过“压卷”之美称,且多不统一。所以今天说程门此瓷板为浅绛彩瓷中的压卷之作也不为过,毕竟它是此类作品中的精品。另外如喜欢金品卿、王少维、王凤池作品的,可能也各自会选出自己心中的“压卷之作”来。
(二)
一边品着傅先生为我泡的庐山云雾茶,一边在插屏前仔细端详这件“压卷之作”。果然名不虚传,它在当年瓷板画中确为较大作品,相比其他常见的一尺二寸板,它倒有些类似于纸本画的“中堂”。且创作个性极为突出,画面层次多重,完全没有了程门简约疏淡的一贯风格;用色厚重泼辣,一反浅绛彩瓷常用的淡赭淡墨,而以墨绿、草绿为主,间或点缀几簇明黄。瓷板上方有书法题款:“雨过泉声急,云归山色深。戊子秋,笠道人程门。”后钤矾红阴文“门”字章。
记得戊子是光绪十四年(1888年)。站在插屏前,我想像着雪笠先生当年的创作情景:
昌江边,珠山下。这一年的秋天,景德镇雨水丰沛,午后,下了大半天的秋雨停了下来。程门半掩上画屋的竹帘,继续在一块大瓷板上画他的浅绛山水。这块瓷板很大,但却不像金品卿、王少维、王凤池他们经常使用的那种专供御窑厂的白瓷板,两面极为平整光滑,背面没有垫烧的筋条,而是很厚,似乎还有些不太平。程门画浅绛瓷作品,从来不挑什么瓷板的质地,在任何白瓷胎上,他都能快乐地创作。不管是山水、人物、花鸟,也不管是瓷板、赏瓶、杯碗,出炉即让人高价拿走。这一块瓷板因为很大,构思了好一阵才下笔。他画了一会儿,又踱到窗前,推开面对珠山的窗子。只见珠山御窑厂四周林木葱茏,秋花耀眼,阳光下远远望去,林杪之上到处闪烁着雨后的珠光。山上的小溪流淌着跳跃着归入绕城而过的昌江,江中水阔溢岸,云雾蒸腾。
程门望着珠山上烟云缭绕中的亭台楼阁,不仅陷入沉思之中。自己已到五十五岁,对于画家尤其是长于瓷本绘画的画家来说,这个年龄段可能是最好的创作时光,可自己又有什么建树呢?如今已是光绪十四年,国家相对安定,江南的文人们都在开始建设自己喜欢的文化事业。听朋友说,浙江的孙衣言、孙诒让父子已在瑞安建起“玉海楼”,藏书达八九万卷;陆心源也在归安建“宋楼”,藏书万余卷;丁丙开始在杭州建嘉惠堂和后八千卷楼,连远在北京的老佛爷慈禧太后也不甘寂寞,正大动土木兴建颐和园呢。自己在做什么呢?还是飘零异乡,来江西,来景德镇也已二十多年,可多半是在为生计所忙活。浅绛彩瓷画了一批又一批,悉数不存,尽管也有朋友说他的作品“得一杯一碗者皆球壁视之”,然而自己真正满意且能传世的又有几件呢?想及此,程门顿感一股时不我待之情涌上身来,立即踱到画案边。没有画稿,瓷板上叠映出故乡黄山、齐云山;练江、新安江的岚烟雾影,水色林光。于是拿起画笔,饱蘸绿彩,酣畅淋漓地点染起来……
程门55岁时的这幅作品,终于成为他的传世之作。115年之后,我有幸站在它的面前,并名之为《雨过山水图》。
细细品读程门这幅作品,构图颇有些倪云林的一河两岸三段式。近景平坡上古树三五株,数间茅屋围成一开放式院落,院后河边矗一楼阁,很有些藏书楼的韵味。河边草地上一蓝衣高士张伞拄杖,踽踽而行,是访客,还是归人?文人浅绛瓷画中常见的景致,留给人的是更多的想像。
中景为两山夹一河,河水满涨,大有“潮平两岸阔”的势头。河水从两山脚下弯过。左边山峰拔地耸峙,层峦巍峨;右边山峰只露山根,但却给人山高林密、苍翠欲滴的感觉。
远景是用淡墨勾勒出的逦起伏、氲氤缥缈的山峰,虽然着墨不多,却很有纵深和重叠的立体感。
画作在着色上极为沉郁大胆,少皴多染。近景与中景的老树、坡地以浓厚的墨绿和蓝彩进行点染,使山体沟壑和林木层次虚实相生;草地、灌木和中景山岭则以草绿、淡黄渲染,愈显曲折有致;远山以淡墨轻染,山影如一抹灵动的黛眉,清雅秀丽。整幅画面不管是疏林散院、浅水遥岑,还是波光云影、坡岸峰岚,都表现得意境密致而幽深,处处散发着一种秋山雨后低云往来的湿润感和山泉奔流出涧的灵动性。幽邃、婉曲、丽密、苍郁,于尺幅之间,创造了一幅云烟供养、浑然大气的画卷,再现了程门山水瓷画的独特风韵。
当我从程门《雨过山水图》中回过神来的时候,手中的清茶已是半凉。傅家厨房里飘出清醇的香味,傅大嫂为我的到来特地做了拿手菜“藜蒿炒腊肉”和“三杯鸡”,傅兄则在餐桌上打开一瓶留了15年的茅台酒。我和傅兄用小瓷杯一边慢慢地品着茅台,一边谈论着浅绛彩瓷,谈论着程门。短短一个午后,我们喝完酒再喝茶,坐对泛着锃亮包浆的老红木插屏,追寻清末瓷本绘画低温釉上的旧游屐痕,感叹程氏父子烟云飘渺中继承和发扬米点山水的绝妙,惊觉当下收藏活动的变异和庸泛,同时更惦记浅绛彩瓷这种最具书卷气和文人特色的瓷器会不会为大多数人所接受。
(三)
在见到程门《雨后山水图》的第二天,傅兄,还有《瓷板画珍赏》一书的编撰者赵荣华先生陪我一起到坐落在青云谱的八大山人纪念馆参观,在纪念馆的竹林茶座里,我们的话题依然是浅绛彩瓷。
赵先生编撰的《瓷板画珍赏》是第一本关于瓷板画的书,也是第一次收集浅绛彩瓷板最多的书。据说此书出版后,曾有人专门拿着赵先生这本书在南昌按图索骥,将书中记录的大部分瓷板画收为己有,从而造成古玩市场瓷板画,尤其浅绛彩瓷价格的暴涨。而赵先生大半生在文物商店工作,且较早介入浅绛彩瓷的研究,可个人手中却没有几件浅绛彩瓷作品。在遗憾的同时,我也为他的从容淡泊和职业精神而感佩。
游览完青云谱,傅先生又在南昌有名的向塘土鸡店安排午饭。席间赵、傅两位兄长不时地谈起旧时江西瓷绘家的故事,从程门、金品卿、王少维、王凤池谈到珠山八友,谈到汪派山水。深感我们处于当下这样一个时代,应当责无旁贷地挖掘和推动浅绛彩瓷从大众实用器中脱颖出来,使之成为中国文人瓷画、中国瓷本绘画的标志性艺术。
那一刻,我想起了美国哈佛大学汉学家斯蒂芬?欧文在其专著《追忆??中国文学中的往事再现》中那段意味深长的话:“我们一遍又一遍地听着旧故事,一遍又一遍地讲述旧故事,对我们来说这有什么意思呢?一旦被拖进复观的轨道,就会发现,我们无法让过去的事留在一片空白和沉寂无声之中。每当重新开始一个旧事的时候,我们就又一次被一种诱惑抓住了,这种诱惑使我们相信,能够把某些无疑是永久丧失了的东西召唤回来。”不能否认的是,一百年前素瓷彩料所承载所反映的中国文人精神的浅绛瓷画是永远诱惑着我们,永远值得我们召唤回来的。
在南昌三日,逛了榕门路的古玩店,登了赣江边的滕王阁,游了八大山人的青云谱,品了清香隽永的庐山云雾茶,饮了傅大哥的陈年茅台酒,尝了傅大嫂的藜蒿炒腊肉,还吃到了大有名气的向塘土鸡。当然对于我来说最大的收获还是得到了傅兄转让的程门《雨后山水图》大瓷板老红木插屏,另外还收获了王凤池的山水和俞子明的两块人物瓷板。
傅兄将心爱之物转让出来,深情难舍,于是一层又一层地为我打包,再三嘱我这三块瓷板不能托运,必须亲自提着,其他东西由他找车给我捎到沈阳。我只好遵命,先是坐火车软卧,再转乘飞机,终于将几十公斤重的三块瓷板提了回来。程门的《雨后山水图》就这样随着最现代的交通工具走进了沈阳,走进了我的“浅绛轩”。
浅绛彩瓷的制作历史只存在了七十多年,随着清王朝的覆灭,雅致温润的瓷本绘画里的诗词书印也如暮春花事一样凋零了,山河苍老,灯火阑珊,程门和他的徽州瓷绘家们先后隐入了历史。他们的作品历经磨难摔打,犹如过霜的繁树,枝上所剩无几,我只捡一捡飘落台阶的几片黄叶,也好似同晚清那一轮旧时月色重圆,民初那一弯浅浅清流会合。接下来我所要做的,可以不必却食吞气,但却要经营一种温文雅致的境界,从而有资格来陪伴云烟供养的程门和他的压卷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