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玉雕中国工艺美术大师、当代山水画家萧海春
理财一周报记者 陆斯嘉
未见萧海春先生时,记者眼前展开的是一册《万壑松风》山水画卷,只见石壁耸然、林壑萧萧、层山叠岭、云雾苍茫、溪涧飞瀑、流团潺潺。浸润于墨与诗的长卷中,令人着实难想起它的创作者曾是一位磨玉人,1988年的第二届中国工艺美术大师。
在《萧海春小传》中,他自叙:
“一九四四年三月,我出生于上海浦江之滨。祖籍江西。先父母皆不识字,唯赖勤俭,勉持家计,谋生海上。幼时,我不善言辞,而性喜涂抹。虽时遭师长呵斥,却无怨不悔。如此迄今一发不可收也。稍长,求学于上海工艺美校专攻玉雕。理玉虽为小技,然惠我良多,受用终生。”
究竟是怎样的岁月沉浮,何一种性情心意,使一代玉师倾心墨海,一发不收?昔日磨玉人和今朝山水画家以怎样的纽带连接起来?
美术通讯员
1944年,萧海春出生在上海市虹口区丹徒路,兄妹8人。性格内向的他,见到陌生人不知如何交谈。
读小学时,比起课本中乏味的数学符号,连环画是萧海春最好的伙伴,三国、水浒、封神榜里的英雄人物让他如痴如醉。老师在黑板上写方程式,萧海春就在课本里涂写想象力。放学后,萧海春还学着英雄人物与男同学切磋拳脚,但赢的不多。
1959年三年自然灾害时期,萧海春就读的补习中学停办,迁往青海。向往大草原式浪漫的萧海春被母亲拦了下来。1960年,凭着描摹人物画的功底,萧海春考入上海工艺美术学校玉雕班。
萧海春父亲早逝,见母亲操劳持家,海春立志要早日靠自己的手艺养家糊口。他曾听父亲说画大型广告牌很赚钱。他就拼命练习,每夜习画到一两点。
1962年,萧海春的一幅表现农民向知识青年传授种稻知识的《秧田新课》在《青年报》全国绘画征稿中得到金奖。《青年报》约海春作为美术通讯员,并开出一张画稿10元的稿费。“那时一个人花8元就能过一个月,我能为家里出多少力!”萧海春说,除了《青年报》,他为《解放日报》也当过通讯员。
不喜玉雕
在工艺美校期间,萧海春的绘画才能虽深得美术老师顾飞、王康乐的赏识,这两位老师曾师从山水画一代宗师黄宾虹,他们的讲授在萧海春心里种下了山水画的种子,但专业老师和班主任认为萧海春思想觉悟不高,不甘心当普通劳动者,而是一心向往“三名三高”(注:名作家、名演员、名教授和高工资、高稿酬、高奖金的合称)。
班主任让萧海春要“靠近组织”,还说“你画得好没用,无产阶级不需要这些。”但不知何谓政治,又生性“木笃笃”的萧海春反问班主任:“组织在哪里,我没有看见啊。”
1964年面临毕业分配,由于萧海春政治觉悟太低,无法留校教画,与一帮同学被分进上海玉雕厂。但萧海春说,“传统玉雕人物不讲究身体结构,什么牌子、挂件,我真的不喜欢。”
尽管不喜玉雕,但萧海春还是正儿八经地开始了磨玉的生活。他说:“只要我基本能适应,一定要把事情做好。就算是扫地也要扫好,否则就太无聊了。”
1966年,玉雕厂抽出一批人员制作工农兵形象的创新题材。“钢铁工人、农民兄弟、好儿女志在四方……”萧海春参与了玉雕厂历史上的第一次题材创新。
海派玉雕
“文革”初期,玉雕厂的传统题材“才子佳人”一度被拿下。为响应党的号召,培养工人阶级知识分子,玉雕厂在厂里办起大学,让萧海春出任老师,教学生绘画。那段时间,萧海春不断练习花卉写生,他说,“我的艺术是从线开始的,一张画稿只需要一根线就能构成。”
依托扎实的人物、花卉绘画基础,萧海春渐渐开创出海派玉雕花卉和仕女的新思路。
忆往昔,萧海春却对另几件事情难以忘怀。1967年,萧海春参加了玉雕厂造反队,负责设计“大批判专栏”,抄写大字报、配漫画图。虽然画漫画很过瘾,但也给他带来麻烦。1968年下半年至1970年,萧海春先后“住”在上海京剧院、法藏寺等地接受思想改造。
1971年9月,林彪事件后,萧海春回到玉雕厂,进入最“牛”的人物车间重操旧业。
老师傅为萧海春设计了一件玛瑙作品《红拂》:骏马飞驰,相传隋末的女侠红拂手执红色拂尘跃马而上。重约20斤的玛瑙,在萧海春手中焕发了生命力,红拂披风飘荡、骏马四蹄生风,引来众人目光。但车间领导却说:“你还在改造,不要张扬。”
这件《红拂》没有刻上萧海春的名款,在扬州获奖也没有通知他,领导生怕萧海春“翘尾巴”。但《红拂》既出,萧海春再次奠定了他在玉雕厂的位置。
技术人才翻身
1976年“四人帮”被粉碎。一天,玉雕厂保卫科干事找到萧海春。不明原因的他一阵紧张。保卫干事说:“肖师傅,您别紧张。以前的问题全部推倒,这一叠资料要如何处理?”
心情复杂的萧海春捧着这沓写满“罪状”的资料,走到锅炉间。熊熊的炉火,终于吞噬了一段动荡的岁月。
改革开放后,玉雕厂要设计一件红军长征历经万水千山的大型玉雕作品,一大块碧玉重达7.8吨。萧海春的投标设计稿被选中。作为项目总负责人,萧海春飞赴北京,从军事博物馆借出史料。他还踏上了贵州、云南等地,感受征途的漫长与艰难,这一趟旅程不但激发了他设计项目的灵感,也把对山水飞跃性的认识藏于胸中。
回到上海,玉雕厂里搭起工作棚,由萧海春带领技术顶尖的师傅分成若干组,一组4人,三班倒赶工期。
作品完成后将移至上海展览中心展出。可这件7.8吨的庞然大物竟运不出玉雕厂大门。萧海春说,那天玉雕厂敲掉大门,把玉雕“红军长征”吊到平板车上,从漕溪路一路开往延安中路展馆,所经之处,其他车辆都停下,为玉雕让路。平板车上红旗飞扬,锣鼓震天。在车上一路护送玉雕的萧海春心情大好:“感觉舒服极了,我的名字终于能刻在作品上了。从这以后,技术人才算是出头了,都是靠邓小平的改革政策啊!”
上世纪80年代中期,玉雕厂从进出口公司得到一件珍贵的红珊瑚。萧海春设计佛教题材“九龙浴太子释迦牟尼降生图”又被选中。祥龙吐水、释迦牟尼太子脚踩莲花沐水而起,周遭一群小天使欢腾奏乐。
在原料有限的情形下,为了增加作品的体积感,萧海春设计时借料使料,在左上角用一条细链挂下一盏灯,扩大了视觉范围。《释迦牟尼降生图》完成后,获全国比赛金奖,被中国工艺美术馆永久收藏。
为佛像变脸
静安寺是上海的著名古刹之一,相传始建于三国孙吴赤乌年间,初名沪渎重玄寺。宋大中祥符元年更名静安寺。南宋嘉定九年,寺从吴淞江畔迁入境内芦浦沸井浜边(现址),至今已近800年。1945年,书法家邓散木题额“静安古寺”,沿用至今。
上世纪80年代末,一位刘姓新加坡居士向静安寺捐赠一尊9米高的玉制坐佛。释迦牟尼舍弃王族生活,独行苦修,经历81道难关修炼成佛时,身体消瘦、形同枯槁。这尊出自缅甸雕刻家的佛像面容偏瘦,与中国人对佛像圆满的审美形成了反差。
玉雕厂位于漕溪路,与龙华寺毗邻,厂里的老师多次到龙华寺修缮佛像。这一回,车间主任找到了萧海春。
萧海春在寺院里搭起脚手架,用石膏翻出2个释迦牟尼头部的模子,模子有1.5米高。萧海春在寺院里住下,连续几天修改模子。他将佛像面部上方原来偏直的线条推成弧形,把原先的嘴巴、鼻子铲去,使面部变宽、颧骨鼓出后重塑。这样一来,佛面饱满的感觉便显现出来。
变了样的佛像,让静安寺大和尚、佛教协会和政协的领导半信半疑,“这真的是原来的佛像吗?”萧海春笑而不答,在他看来,“只要学习过雕塑原理,做这样的改变并不太难。”于是,他拿出卡尺,把佛像面部几个关键点的位置一一丈量比对。确信新的面容的确是由原来的佛像改动, 在场的人都松了一口气,并同意萧海春正式在玉佛面部动刀。
如今,这尊面容饱满的佛像就端坐在静安寺大雄宝殿中,每天接受四方香客的膜拜。但鲜有人知道佛像变脸的往事。
怒放西北
1988年,年仅44岁的萧海春被评为第二届中国工艺美术大师,《文汇报》用两个版面报道了这位年轻的“娃娃大师”。
那时,萧海春本可以安享他的“大师”光环,在玉雕厂耕耘到光荣退休,也可像玉雕厂同事那样辞职经商,成为如今的“千万富翁”,但他却踏出了一条本没有的路。
萧海春把生命的激情和第二个艺术之春交给了大西北。生长在长江入海口的萧海春,并不特别喜欢江南三月迷蒙的天气,莺啼微雨淡泊幽致的世界似乎像依稀的别梦那么遥远。他怀着羁旅游子的心情,跨越千里,踏着酷日下莽原滚烫的沙砾,在黄土地上追思历史意味。
萧海春先后在《美术丛刊》、《江苏画刊》发表创作于上世纪80年代中期的《西北印象》组画和《黄土系列》。在《美术丛刊》发表的《寻找耕耘的乐土》一文中,萧海春发出内心强劲有力的呼唤:
“自然的感染力量是超越表层的力量,而自我的容量也是一种超越的容量,自我的完成需要深厚的基础,需要对自然深邃的洞察力和超越个体的能力才能达到高度的自由。自我在超越个体的高度上才能与自然超物表的本质相契合,艺术的生命力只存在这个交点上迸发出夺目的光彩。”
“南方被水熏染的情致和纤巧灵动的技巧已不足以表现西北大地雄浑带野性的风貌。要真诚地披露自己膜拜之情,应该要转换我们对自然的视角。粗犷遒劲的线形,苍茫疏阔的笔触,浓重朴茂的色彩,苦涩生辣的韵致是这一片大漠的风骨。放笔直写无所顾忌,一切都无需修饰,矫揉反而会弄巧成拙,无法得到至理之法。新的意象在痛苦的折腾中萌生,特有的西北风味在笔下慢慢地呈现出轮廓,强烈的边地色彩,粗犷野性的笔触,奇特的景观,苦涩生辣的韵味,原始蛮荒的境界直抒了我对西北的感观,这是我天性所致,我在艺术中找到了自己。”
回归传统
在完成了以西北莽原大漠为母题的情绪宣泄后,上世纪80年代后期的萧海春转而进入新的创作空间中,以胸中丘壑为母题营造笔墨间的山水。
萧海春对这一转变的解读是:“对西北的憧憬,到一定时期,是会衰退的。西北风只是一个题目,不是一辈子所要追求的东西。”
1986年,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前卫艺术展览“凹凸展”在上海徐汇文化馆举行,萧海春、李山、余友涵等16人参加了这个看起来“漫不经心、狂放不羁”的艺术实验。参展一次后,萧海春觉得这种形式不适合他,便退出。
那么,自小喜爱人物画、以玉雕闻名、从大漠归来的萧海春,将走向何方?
他没有向“现代性”迈步,而是将目光投回传统。早年在工艺美校求学期间,他从顾飞、王康乐老师那里吸收了黄宾虹的墨法。上世纪80年代上海举办的“清初‘四王’画派国际学术研讨会”(注:清初四王指王时敏、王鉴、王?、王原祈。“四王”画派以宋元名家的笔法为标准,推崇“中和”之美。其精深的笔墨造诣影响后世300余年。)上,“四王”笔笔有致、墨气淡静的韵致荡涤着萧海春的心灵。
萧海春回归传统被一些人目为“守旧”,他选择淡出海上画坛十余年,潜读传统山水。他钦慕过石涛与石溪,服膺过八大山人,也醉心于董玄宰。但他说:“回头看自己的创作,没有离开过两个人,其一是黄宾虹,其二是齐白石。前者之画以繁著称,后者之作以简见长。一繁一简之间,地带广阔,我在期间找到了自己的风格。”
1994年,萧海春画展于台北举办;次年,香港汉雅轩画廊为其在港办展;2007年,上海国画院举办萧海春山水作品展……
故事听到这里,不难理解萧海春所言“理玉虽为小技,然惠我良多,受用终生”的道理。无论是他少时琢璞为玉,还是日后十载晕染皴擦,繁复之忍、时日之耐、经久历练、不舍昼夜正是萧海春一路徐行之背影。难怪他说:“得与失,遇与化,唯投入其中者能感而悟。”
海春之“弃”
知晓了萧先生的几段往事,等待了一个夏天的疑问已解开。儿时的连环画推开了萧海春的艺术视线,追寻美和不倦的付出伴随他走过磨玉和习画的漫漫时光。生性“木笃笃”的他自称“永远赶不上时代”,却始终把自己的道路认得清楚。
萧海春的道路,似乎是一条“放弃”的路。放弃绘画爱好扎入玉雕世界,功成名就时又放弃玉雕重开笔墨,放下人物画的擅长投身西北莽原,站稳黄土地又抽身潜入传统山水境。旁人质疑他山重水复疑无路,而今他笑看柳暗花明又一村。
艺术评论家柯文辉说,“萧海春用毕生的劳动,放弃了婚姻和很多东西。正是甘愿寂寞,延长了萧海春有限的生命。”
在这条“弃”的路上,萧海春他与不羁的自我并肩前行,实现了童年“英雄主义”的向往,最终在山水画的艺术世界里铺满自己的性灵。
听萧海春说话,声如洪钟。如今,他每日晨起锻炼、买菜、创作,时而引伴呼朋过一把扬州美食瘾,时而携学生登山临水指导习作。就在与记者闲话的次日,他又带着上师大美术学院国画山水研究生班和书画高级研修班的学生们,到练塘大画室中欣赏22米长6米宽的巨作《锦绣石壁》。
学生孙希娟说:“《锦绣石壁》十分震撼,山重水复,气象万千。”这何尝不是画者自己的人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