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出腾冲 现代玉雕之乡的发展历程
曾经垄断了全世界90%以上
翡翠交易的腾冲城，如今市场上出售的半数以上产品却来自广东，这多少让腾冲那些世代经营
翡翠的人有些尴尬与焦急。好在在腾冲做玉的人中，还有一批有着很强历史责任感的老手艺人在努力。
记者问腾冲人：你们这里什么地方的玉石产业发展最好？所有人都会说：荷花，雨伞。我们坐上面包车，半个多小时的颠簸后，来到了一个名叫“荷花”的小镇。在我们来之前，这里早已成长为当地著名的玉雕之乡。
如今的小镇荷花，玉石交易仍旧火爆，大小近百个摊位在卖着琳琅满目的玉雕产品
幸亏有个老刘家
1956年的荷花，还没有今天这样热闹。5年前，从县城搬来了一批人，其中有一户姓刘，世代都是玉雕师傅出身。
这年的一天，刘家的小院里，几个人在汗流浃背地收拾从县城里搬来的一堆石头。这不是普通的石头，而是一堆上好的翡翠毛料。女人有些惋惜，毕竟这是自家世代积累起的财富，就这样没了，总有些不舍。
在搜罗满3担之后，男人试了试担子的重量，扁担明显被两头的石头压弯了。“够了，也没有了，交给玉雕合作社，家里以后就不自己搞玉雕了，以后要搞也是合作社的事情。”男人也有些不舍。但是时代不同了，不响应政府的号召，就意味着政治上的落后。
3个男人挑着3大担翡翠毛料，步履沉重地走在绿油油的田埂上，扁担“吱呀吱呀”地响着，一闪一闪。
田里一个老汉看见挑着担子的3个人，大声说：“老刘，反正都要交给政府了，给我一块玩玩吧！”被叫做老刘的男人想都没想，随手从担子的一头拿了一块石头扔了过去，田里的老汉欢天喜地。
不久后，那个站在田里的老汉家盖起了新房子，所有的钱都来自老刘给的那块翡翠毛料。老刘家究竟交了多少好东西给政府，谁也不清楚，这又引来了别人的无数感慨。而自腾冲人发现并经营翡翠开始，这种财富的传说就不止一次上演。
当我们中午来到小镇上时，热闹的景象让我们吃惊：在其他小镇上大多用来卖菜的街道两旁，摆着琳琅满目的大小玉雕产品，随便数了一下，就有近百家。卖毛料的人反而不多，老板们告诉记者，如果晚一天来，还可以见到来这里赌石的人们。
玉雕产品
“这个怎么卖？”我指着一个盘子里用黄龙玉雕成的小挂坠问老板。
或许认为我是来进货的外地商人，老板说：“1块钱一个，如果要的数量多，可以优惠一些，要几百个？”村里人说，这些小东西不值钱，都是村里妇女们闲时在家里自己做的，每天挣个一百来块，做工还显得粗糙。如果出去打工，远远挣不到这么多。
听说要采访，热情的老板们叽叽喳喳招呼了一圈人围着我，说了半天之后，突然全都说：“你应该去找一下刘家寿，他才是这里最早搞玉雕的，没有他家，荷花乡的玉雕行业不会有今天。”
又是老刘家。
老刘的儿子刘正元带着我们去找他的父亲。路上，他告诉我们，我们来晚了一步。家里一直保留下来的那套老玉雕艺人们使用的古董机器，已经捐给了博物馆。“现在又有博物馆来我家定做一套老的玉雕设备，但好多用来做这个设备的东西都已经找不到了。”这位也在搞玉雕的中年人说。
见到刘家寿后，他一边向我们演示这些老设备如何使用，一边向我们打听杜茂盛的近况。他们是挚友，如今整个腾冲县能够使用这套老设备的，或许只剩下他们两个了。演示完后，让人不得不感慨在没有电的时代，能够用这种简陋设备雕刻出精美翡翠首饰的智慧。
1942年腾冲城被日军占领，让这个繁盛的小城一下成了一座空城。玉石产业也难幸免。在逃往乡下避难之前，刘家人趁天黑找了一个巨大的弹坑，把上好的翡翠毛料都埋了下去，期待战争结束后借这些好料子东山再起。
几年后腾冲光复，刘家已经成为一片废墟。“我家里，以前爱拿做手镯凿下来的玉芯料镶地。五个芯镶成一朵梅花。院子里一地都是梅花。抗战胜利回来看，什么都没有了。”父亲抽大烟，每当夜深人静抽烟时就会叫醒刘家寿，他讲哪块玉石是什么料、有什么特性，传授给他一手相玉的绝活
忙碌的玉雕作坊内，工人们已能进行较为精细的加工
当年埋下翡翠毛料的地方，已经建起了一所公家的大房子，依靠那些好毛料东山再起的希望化作泡影。濒临绝望的时候，父亲在百废待兴的毛料市场上，用100块龙元赌石买回了一块毛料，解开加工之后，卖到了10000多龙元。一所新的大宅子得以建了起来，家园重建，全家人燃起了对新生活的梦想。
虽然取得了抗战的胜利，但遭受的创伤在当时的社会政治经济条件之下迟迟不愈。解放后，1951年，县政府实行了手工业下放，以缓解城市压力，部分人口向乡下转移。就这样，十几岁的刘家寿来到了荷花乡。祖上的手艺自然不能在这一代中断掉。在务工务农之余，刘家寿也没有放弃玉雕的手艺。邻里乡亲们闲暇之时来串门，便跟着他学起了玉雕。歪打正着，年纪不大的刘家寿就这样成了荷花乡玉雕行当里的“祖师爷”。
“割资本主义尾巴的时候，队委会只有批2块钱的权力，但是队上成立的磨玉组每次出去卖成品，都要卖2000块到3000块。”让老刘得意的是，在历次严酷的政治风暴中，玉雕手艺却因为老百姓的需要顽强地存活了下来。当别的队还在为填饱肚子发愁的时候，自己所在的队上却能从盈江县大车大车地拉回粮食。今天谈及那段历史，很多荷花人都说是从那个时候起培养起的对玉雕的热情。
一名男子在进行翡翠毛料切割bbjz
离乱与坚守
浸淫玉石行业一辈子的杜茂盛，至今仍说自己做玉石是“误入歧途”。但凡说到他，只要认识的人大多会尊称一声“杜老”，不仅因为他的资历，还因为他对于这个历经波折的行业的执著与奔走疾呼的责任感。
因为祖上3代相玉治玉，杜老先生的祖辈父辈家底还算殷实，生活优越，没为衣食发过愁。他少年聪颖，学习成绩独领风骚，尤其在写作方面，禀赋非凡，作文时常被老师当作范文当众朗读。时至今日，他心中仍然存有文学的梦想。在高中阶段，他的一首抒发军民鱼水情的诗作，被《解放军文艺》相中，发表收录，成为一时小有影响的“少年才子”。20岁，他编写的剧本，在德宏保山地区的文艺调演中获县级奖，广受好评。不俗的表现，扎实的文学功底，广泛的好评，催生了一个少年的作家梦。
一场政治运动，因家庭出身不好，杜老不能站在“红五类”的革命战壕里。文学青年确实无误地做不成了，年轻的杜茂盛，清醒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家境富足的背景，只为他的童年少年生活留下了一张改不了的“异己分子”身份证。手艺人出身的父亲，解放前就担任腾冲珠宝玉石商会会长，这个“工商业者”的烙印，像个“黥印”，烙在了杜茂盛的一生中。
不能进入主流社会，无法找到好的工作，杜茂盛几乎什么工作都干过，甚至很重的体力活。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库管员的工作，生活才安定下来。对于这一段经历，杜老先生并没有太详细地回忆。他对问及此事的记者说，伤口如果屡屡被揭开，会毁了人生的信念。
手艺人的功夫活，在那样的年代是无用武之地的。上个世纪70年代，腾冲当地筹建一个工艺美术厂，找到杜茂盛做前期的筹备组建工作，“玉石世家”的技术手艺才再次派上了用场。能够继续从事这份家传祖业，使之不失传，他感到很是满足。
没有任何的怨怼情绪，杜茂盛坦然地接受，不再耿耿于怀。在老先生的举手投足中，离乱更磨炼了他的“玉性”，中国士子的情怀更得以彰显。
复兴的曙光
虽然战争、政治风暴一次又一次洗劫着曾经丰满的历史，让诸多行业都苟延残喘，但玉雕行业的香火在像刘家寿一样的老艺人的坚持下，一直没有彻底中断，但真正的复兴还是在1972年才逐渐出现了曙光。
1972年尼克松访华后，很多国家开始和中国建立外交关系，翡翠开始成为出口赚取外汇的重点商品之一。腾冲工艺美术厂成立，把原来的老手工艺人组织起来生产。
但此时的腾冲翡翠行业由于很多老师傅年事已高，面临着人才断层的问题。杜茂盛和厂里的同事们组织了30多个年轻人，到加工能力强的河南、广东、天津、上海学习。“当时的主观愿望是让这个行业在自己这代人发扬光大，不再停留在原来的水平上，要有一个提高。”
在出口市场打开之后，云南省没有独立口岸，产品都需要交给广东的翡翠外贸公司出口。因为国际形势的困扰，加工缺乏玉石毛料，腾冲几百年加工史上留下的大量边角料成了维系这个行业的原料来源。至于多到什么程度，杜茂盛说在抗战结束时，腾冲城里用来填弹坑的都是翡翠边角料。而在腾冲采访的时候，我们也曾听说当地至今还有这样一种拆迁队，专挑那些有年代的老房子，运气好的话能从废墟里发现存下来的翡翠好料，藉此大赚一笔。而刘家寿家埋藏在弹坑里的那批上好的翡翠毛料，至今还在地下。曾经有人打过主意想挖地道去挖掘，但一直没有找到。
在发现好的料子之后，腾冲县也会拿着这些好料子给外地兄弟单位加工，换回本地生产要用的金刚砂等加工辅料，并换取本地技术骨干的培训机会。
到当上厂长的时候，刘家寿所在的磨玉组曾经把加工出来的产品交售给杜茂盛。在物资紧缺的年代，杜茂盛常常向荷花乡搞玉雕的农民们提供加工工具。遇上农民们拿来做工粗糙的小东西，杜茂盛就组织厂里手艺好的老师傅再加工一下，卖出去。他知道，这些农民都不容易，而这个行业能坚持到现在，更不容易。但到了上世纪90年代，荷花乡的农民们还只会做光面的首饰，仍然不会雕刻。工艺美术厂的技术人员悄悄到荷花去传授手艺，当厂长的杜茂盛知道了，也默许了。在这个时候，荷花乡的民间玉雕产业发展，曾经达到了历史上的一个顶峰。1994年，村里一下子冒出了几十座新房子，全部都是玉雕户发财后的成果。
“保守”的智慧
说起自己做翡翠行业是误入歧途时，杜茂盛刚刚卖出了一副玉石做的围棋。他告诉我说，已经做好几年了，一直没有卖出去。
“为什么说误入歧途呢？”我吃惊地问。
“翡翠行业是一个特殊行业，集中了人类的智慧，不管你把多少聪明才智用到这个行业上都不为过，你有再大的本事也会有感到吃力的时候。但这个行业也会把人类最肮脏、丑恶的一面显露出来。”指着给我泡的一杯绿茶，他说，“比如说这个杯子，我不可能把它讲成是钻石做成的，值一百万，最多只能因为产地的不同而价格略有不同。但是玉石这东西可以骗人，一块废石，有人可以说它包含着帝王绿，是高端翡翠。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去骗人。”当别人都说假话的时候，自己不会说假话，觉得很不适应。做生意时如此，当厂长的时候同样如此。
有人给我们讲了一个故事，几年前，《玉观音》摄制组来腾冲，剧组的人一有空就会跑来杜茂盛家，杜茂盛就教他们辨识，告诉他们哪件品相好，哪件是次货。剧组的人都笑了，说他这么实诚地说自己的东西，那还怎么卖呀？“我就是这么一个人，认了。做生意，各有各的准则，做不来那种欺世盗名的事。”杜茂盛现在的愿望，是把家里祖上传下来的老店的金字招牌维护好，现在正在申请“中华老字号”，材料已经报到了北京。
有人批判他思想保守，说是广东人卖B货都赚大钱了，腾冲人应该改变观念。但他还在坚持，他的观念是腾冲几代人积累起了丰富的翡翠文化，做的都是正规的东西，解放前没有出现过人为造假，要保持这个传统。“我的想法是做好生意，做好对行业有利的事情。虽然我个人的力量有限，但是很多时候我在呼吁，呼吁腾冲要保持一方净土，腾冲的翡翠界要保持干净。”
不认识他的人或许会有质疑。但是我们知道，这位老人说的是真的。
来源：生活新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