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图/张辉 编辑/刘玲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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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清两代,我国许多地方的婚俗中约定俗成,女方嫁妆中包含家具,起码要有梳妆家具,诸如镜台、官皮箱、闷户橱(实为梳妆台,俗称“嫁底”)等。富有人家,陪嫁中则包括日常使用的所有家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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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辉,毕业于山东大学历史系考古专业,先后任职河北省博物馆、河北教育出版社。1994年后,在北京多家出版社任策划组稿编辑,并创建北京紫都苑图书发行公司。著有《曾国藩之谜》,主编《中国通史》、《古董收藏价格书系》等书。2000年开始,从事明清家具、文玩古董收藏和研究,曾在国家级文博刊物发表多篇研究文章。现为雅昌艺术网等三家专业媒体专栏作者。
古代婚姻,最大目的是生儿育女,传宗接代。《仪礼?昏义》中载:“昏礼者,将以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也,故君子重之。”生育,关系到家族兴旺、姓氏繁衍。早生贵子是男女双方及家庭的殷切希望,子孙满堂是古人幸福的标志。其至关重要的意义,后人可能已经越来越难以理解。因此,在古代的婚嫁活动中,有诸多求子活动,婚礼用具也大多体现着祈子的期盼,取其形、音、义,期望通过它们达到多子多福的效果。随着时光的流逝,后来这些活动多了些喜庆祝福之色彩。
麒麟纹象征子嗣繁盛
这一习俗在明式家具的纹饰上也有所表现,麒麟纹便是其一。
麒麟,幻化出的瑞兽,其形象融合了龙首、马身、马蹄、蛇鳞、牛尾等特征。自古以来,与麒麟有关的传说纷繁多端,麒麟纹也有着多重象征意义,大致归纳有三:
一、麒麟为“麟、凤、鱼、龙”四灵之一,传为仁兽,预示吉祥。历代朝廷以其象征王政和盛世,有“麒麟出,王政兴”之语。
二、唐代三品以上武官使用“麒麟袍”。清代一品文官补子上绣鹤,一品武官补子上绣的则是麒麟。清代俞樾《茶香室丛钞?背胸》曾载:“国朝刘廷玑《在园杂识》云:朝衣公服,俱用补子。绣仙鹤锦鸡之类,即以鸟纪官之义。”可见宫廷文化对麒麟的认同,但武官之麒麟纹,其地位显然不及文官之鹤纹。民间器物使用麒麟纹,取义不同武官。
三、晋代出现“麟吐玉书”之典,称有麒麟吐玉书于孔家,上书:“水精之子孙,衰周而素王”(意为未居帝位而有帝王之德),次日孔夫子出生。于是,孔子被后人称为“麒麟儿”。
此后,这种幻化出的动物成为圣贤、杰出人士的代表。随着历史的演进,在民间,“麒麟儿”寓意家有出息的孩子,“麒麟儿”与“麒麟送子”含义的影响也日益广泛,麒麟纹饰也逐渐成为早生贵子、子嗣繁盛的象征。语言系统中,麒儿、麟儿、麟趾呈祥、凤雏麟子、天上麒麟等语汇均为对人家孩子的美称。唐代杜甫的《杜工部草堂诗笺?徐卿二子歌》写道:“君不见徐卿二子生奇绝,感应吉梦相追随,孔子释氏亲抱送,并是天上麒麟儿。”
在清早期家具纹饰中,麒麟纹明确专为“麒麟儿”、“麒麟送子”象征,如同蝙蝠为“福”的象征,“寿”字为“长寿”的象征。清早期后,家具雕饰发展迅猛,除螭龙纹、螭凤纹、卷草纹之外,麒麟纹亦是重要的装饰图案。明式家具体系中,可见各种麒麟纹家具,如麒麟送子、麒麟葫芦、麒麟吐书等。这种祝福和祈求,无疑是婚庆器具的专用语言。
由于视觉美感的需求,明式家具上的图案设计更广泛地采用或突显了麒麟的形象。有的“麒麟葫芦”纹上,葫芦纹极小,“麒麟吐书”纹上,书卷纹同样很小。多年以来,很少有人关注它们,以致于长久以来被统称为麒麟纹。其实,正由于有了葫芦纹、玉书纹的存在,麒麟纹的祈求子嗣之意,才完全被坐实。
葫芦外形圆润丰满,内部多籽。古人注意到此物种的繁殖力强盛。《礼记?郊特性》中说:“陶匏(葫芦),以象天地之性也”。《诗经?大雅?绵》:“绵绵瓜瓞,民之初生。”瓜瓞,即大小葫芦。“绵绵瓜瓞”喻指子孙繁衍,相继不竭。古代传说中,葫芦又是人类的母体,有“葫芦生人”之说。所以,葫芦被广泛地赋予了人丁繁衍兴旺之义,成为祈子繁殖的象征图案。
以镜架为代表的婚嫁家具
明式家具还有另一个玄机,那就是带麒麟纹的家具以卧室用品居多,诸如镜台、官皮箱、洗脸盆架等,多为梳妆用具。
女子出嫁时,从娘家带到丈夫家去的财物,被称作嫁妆、嫁奁、妆奁等。其中,“妆奁”本是古代妇女梳妆盒或梳妆台的古称。“妆”为修饰、打扮之意;“奁”为古代盛放梳妆用铜镜的匣子,是女子陪嫁的必备之物(图1)。奁中放有一面铜镜,所以梳妆匣又称“镜匣”,亦称“镜奁”。汉代许慎《说文解字》中载:“奁,镜匣也。”《后汉书?皇后纪?光烈阴皇后》也有相关文字表述:“视太后镜奁中物,感动悲涕。”
明清两代,我国许多地方的婚俗中,约定俗成,一般人家女方嫁妆中包含家具,起码要有梳妆家具,诸如镜台、官皮箱、闷户橱(实为梳妆台,俗称“嫁底”)等。
史料中还载一段趣事,康熙年间,在江西崇仁,贾家、谢家同日娶媳妇,一位新妇姓王,名翠芳,新郎贾姓;另一女姓吴,新郎谢姓。“两家香车遇于陌上,时大雪,几不辨途径,车各饰彩绘,覆以油幕,积雪封之一二寸,行二三里,同憩于野亭,舆夫仆辈以体寒,拾薪?火以取温。久之,雪愈甚,恐日暮途远,各拥香车分道去。”当晚,王翠芳到新家将寝,环视室中奁具,见不是自己的奁物,顿起怀疑。于是翠芳问新郎:我的紫檀镜台在哪儿?快让婢仆拿来,为我卸装。新郎笑答:你家未陪嫁此物,现在从何处觅之?翠芳又说:贾郎何必相诳?新郎又笑答:我是真郎,不是假郎。翠芳说:我郎姓贾。新郎答:本人姓谢。翠芳闻后大惊,新郎也不知所措。另外,吴姓女子到新家后细看来妆奁,又问过新郎姓氏,知道有误,但心中爱慕嫁奁的富有,“姑冒昧以从之”。[1]
康熙年间、紫檀镜台、陪嫁、富有……这些关键词令人联想到清早期明式家具中各式各样的镜架、镜台实物。可以说,这一类别家具均为嫁奁,它们有着明清婚嫁家具诸方面的典型特征,是探讨嫁奁家具的重要资料和线索。如清早期 黄花梨镜台(图2),此镜台突出的纹饰特点有二。一是中间屏风中雕有完整的麒麟送子纹,二是侧面屏风上雕凤纹,表明器物的用途为女性嫁妆。凤纹、送子图、嫁奁三位一体,表明专有视觉图案和观念意识在专有器物上的组合形式。
官皮箱与脸盆架
常出现在婚嫁家具之列的“官皮箱”,有人将其解读为官家器具,用来盛放官印、文件等,便于官员外出携带,实为望文生义。从形制沿革、器物结构看,它无疑为镜箱;从装饰图案看,又常表现为婚嫁用品形态。打开官皮箱箱盖,平台屉可以放置镜架和铜镜等物,镜架可支起可放下。由于镜架多为活拿,多数官皮箱实物已基本遗失了镜架。箱门内多个大小不一的抽屉,可以放置女性的梳妆用品。它是梳妆台架和梳妆包功能合一的女性用箱,也常作为嫁妆(图3、图4)。
官皮箱与“官”无关,也少见皮质,多为木质或大漆制品。其名来源之莫名和无解,一如“南官帽椅”、“玫瑰椅”等。王世襄指出:“由于‘官皮’二字费解,前人对它的用途说法不一。再加上明代宫廷有漆木制者,采用考究的髹饰做法,如剔红、雕填、百宝嵌等,造型大同小异,有的只有抽屉,不设平屉,似乎只宜存放小件文玩及图章等,故使人困惑,未能断定其用途。不过传世实物既如此之多,只能是家庭用具而不像是官方衙署中物。其花纹雕饰又多为吉祥图案,且往往与婚嫁有关,如喜上梅梢,麒麟送子等,故可信为陪嫁妆奁,乃妇女用具。盖下平屉适宜存放铜镜、油缸、粉盒等,下面抽屉可放梳蓖、簪、钗等。”[2]
而巾架和盆架均为卧室用具,清早期 黄花梨盆架(图5)最为醒目之处为中牌子,透雕麒麟送子纹,最直接表明祈子希望。按照明清婚俗,当为稍富有人家女子陪嫁器物。
其它婚嫁家具赏析
明清时期,女子出嫁,家境稍厚者,除陪嫁梳妆用家具外,还陪送衣架、床等,更为富有的人家,嫁妆中则包括日常使用的所有家具。这些在明清文献中多有记载。当然黄花梨、紫檀嫁奁多为富有家庭所为,富贵家族可陪送奁田数千亩,全堂家具自然不在话下,如吴三桂嫁女到苏州,奁田就达到三千亩。从实物看,带有象征符号的陪送家具包含了明式家具的所有类别,计有桌案几、椅、橱柜、床榻等。下面撮要简介:
清早期 黄花梨交椅(图6)[3]。此椅之上,尤要重点关注三段靠背板中间一段,透雕麒麟葫芦纹。如果说葫芦和麒麟各自都还含有其它吉祥寓意,那么,这两者固定结合成一个范式,则完全是祈求早生贵子、儿孙出息的表示。
黄花梨四出头官帽椅(图7)。靠背板攒框做成,分三段,每段装板上均有精美雕饰:一、上段圆形开光,浮雕山石,花卉之中凤鸟振翅高翔;二、中段方形开光中,红日祥云,松石瑞草辅助纹饰间,中心图案为“麟趾呈祥”;三、下段螭龙团曲。此椅使用高高在上的凤纹及麒麟纹,反映了使用者自身的祈望。
清早期 黄花梨翘头案(图8)[4]。黄花梨翘头案挡板一侧雕“麒麟玉书”,这是当时普遍流行的祈子图案,其书卷的标志点题明确。挡板另一侧雕凤纹,大朵的牡丹花丛中,回首昂望的凤鸟姿态美妙,细颈、修腿、长尾,女性标识明确。
婚嫁家具中,除了常见的麒麟纹、凤纹之外,还有不少其它寓意婚庆之喜、祈子之意的纹饰。
清早期 黄花梨巾架(图9)。巾架装饰一派?华,中牌子上透雕鸳鸯戏莲纹。将鸳鸯比作夫妻,最晚至初唐时期,唐代诗人卢照邻《长安古意》诗曰:“得成比目何辞死,顾作鸳鸯不羡仙。”千百年来,“鸳鸯”早已成为男女忠贞爱情、白头偕老的象征,鸳鸯戏水或鸳鸯戏莲,也成为男女婚姻用具上的常见图案。
清早期 黄花梨镜台(图10)。此镜台为宝座式,攒框装心板透雕,上层两框为两首相对的螭凤纹,是女性嫁妆的标识。下层中间为鸳鸯莲花纹,鸳鸯喻“夫妇恩爱”,两侧为喜鹊登枝,喻“喜从天降”,整组纹饰均为婚嫁用具中常用图案。搭脑、扶手两端可见龙头,抽屉下层为双螭龙纹。龙纹、螭龙纹使用广泛,但在此带有辅助性图案的意味,是一件陪嫁家具图案的典型范本。
清早期 黄花梨官皮箱(图11),1999年台北国立历史博物馆“风华再现??明清家具收藏展”展品。整个官皮箱以象牙和各色宝石等镶嵌,其图案组合主题明确,完美表达祈子之意。盖顶图案以石榴为主,取“榴生百子”意,另有喜鹊,取“喜从天降”意,箱门为“百子图”,箱侧墙为佛手纹,整体图案寓意多子多福。
可以明确地说,明式家具中,一切纹饰都反映了当时的社会心理。在此理念下,还有一些花鸟纹饰一时难以释读,但推测也应与婚庆吉祥、夫妇恩爱、祈子求嗣谐音或寓意相关。在封建社会晚期,大多数传统图腾性符号、传说故事图案的装饰性逐渐大于观念性。但就明式家具而言,麒麟纹、螭凤纹及螭龙纹等却反之,符号社会化意义大于装饰性。可贵的是,这类图案虽然符号性强烈,却并未减弱对视觉美的追求,以致长久以来,其瑰丽精妙的艺术成就,令当代人几乎忘记了它们的观念本意。
注释:
[1]徐珂《清稗??》第2045页,中华书局,1984年
[2]王世襄《谈几种明代家具的形成》,《收藏家》,1996年04期
[3]庄贵仑《庄氏家族捐赠上海博物馆明清家具集萃》,两木出版社
[4]《北京文物精粹大系》家具卷,北京市文物局编,北京出版社
来源:《古典工艺家具》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