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茶之道》与《酒之道》之后,我们的记者又踏上了香道文化的寻访之路,经过三个月的采访和考察,带来这本即将上市的新刊??《香之道??香史、香器与品香》。
在采访香文化之前,最困惑我们的问题有几项:中国的香文化经历了什么样的发展过程?日本的香道,传自中国的哪个时代,又吸收了自己本土文化的哪些精神,演变成今日的模样?带着这些困惑,我们走上寻访当下的香文化之路。暂时只能从形式进入,从形式本身出发,去尝试理解其内在的思想价值,包括底蕴。香之事,看起来是虚无缥缈的味道之惑,但背后承载的,既有香材的兴衰历史,也有对出香效果的香道具的技术需求,更有借香味而反观自身的种种法则,浅可以修身,深可以思辨。
文/王恺
日本的香道仪式与内蕴
首先我们寻访到了日本的香道仪式。为什么是日本?这是我们自做茶道以来经常要回答的问题。其实原因很简单:中国宋明所流行的某些香事的规范,包括香道具的遗物,都在日本得到了很好的留存。
无论现今流传的源自宫廷贵族的御家流,还是来自武士文化的志野流,单纯从形式上看,保存了严格的仪式,甚至这种仪式不仅是香道的,还包括书法、礼仪,甚至包括仪式化的文学修养,比如和歌的使用和日本传说的灵活点缀。就拿命名来说,绝对不会有一场香道聚会,简单地以香为名,一定是有具体的文学色彩叠加上去才行。初看上去,确实眼花缭乱。
我们在奈良的古药师寺参加了一次御家流的香道聚会。这次在秋日举办的香聚,因为天气比较炎热的缘故,没有和秋天的意象相联系,而是根据日本最古老的传说“竹取物语”的故事命名,一共是七炉香,皆不以香命名,而是以“竹取物语”中的某个人物命名。事实上,任何一次聚会都是如此,一定是以虚拟之名代替实际的香的品名。
七炉香传递是没有既定秩序的,参与者需要闻香辨别其真味,在专门的答题纸上写好,最后送交专门誊录的人,这人至少要练习过数年的书法。而专门负责点炭、埋灰和在银叶上布香的香主人,一般都受过10年以上的训练。这之外,还有真正的整场负责人,从每次选择不同香来进行组香,到什么香适合什么季节,再到怎么给单独的香在和歌中找到对应的名字,都煞费苦心。这种香道仪式,是超越了简单的品香聚会的??复杂而艺术化的活动,反而成了香聚的实质。不止一个香道教师对我说,需要敏感的心灵,才能体会香聚的美好。
这种仪式传自中国吗?这个问题从我们刚到日本就开始询问,但始终没有得到完整的答案。在日本,香道显然是奢侈的游戏,参加人数比起茶道来要少得多;香道的知识,也不像茶道那样研究者众。我们接触了不少香道大家,但是给我们的答案都比较模糊,基本上说是日本很早就已经学会焚烧香木,并且基本用于宗教用香,到鉴真东渡的时候,将更精细的品香文化带到了日本,结果日本在后世逐渐发展,最终于室町时代发展出了香道规范,并且一直沿袭下来。
这种简单答案,显然无法满足我们的求知欲,直到见到日本“香司”千叶光柏,才解决了我们的系列困惑。千叶早年在中国留学,跟随老师学习中国古代文化。“要知道,研究香的历史,包括自己实践去做香,不能仅仅懂得香的世界就可以了,还要学习中国历史,包括植物学、医药学、诗歌、书画,还有音乐、工艺等诸多领域的知识。我一直请各个领域的专家指导我,最后才慢慢进入香文化领域,非常难。现在我不仅研究香,也做香司??也就是香料和合香方面的事情,这样也许能促进我的研究。”
我们在浅草寺附近的一家茶室见面,这里也是专门吃河豚的餐厅,相比起日本那些严肃的密不透风的香室,这里要有趣一些,而千叶的研究显然也更广泛,不仅是研究香道里的具体问题,也研究中日之间香的交流。
她告诉我们,汉武帝的时期,是中国香料大放异彩的时期,各种香料集聚到中国,甚至比后来沉香的进入更深远地影响了中国的香文化。公元5世纪的时候,中国所使用的香料通过新罗传到了日本,尽管之前有过日本从海上得到沉香木的传说,但肯定是这时候的交流扩大,才使日本的香料使用更加广泛。“正仓院的屏风上有各种香料使用的绘画,也有流传到现在的千金方,当时人们已经会制作香丸,包括使用长柄香炉了,这都是鉴真东渡之前的事情。鉴真帮助日本更完善地合香,也分清了香料种类,平安时代的贵族文化受这种唐朝文化的影响很大,他们开始在家里制作自己的香丸,包括家家户户有自己的熏香的方子,现在我还接触到一些家族后代流传的方子。当时熏方之流行,你看《源氏物语》就知道了,几乎每个贵族女人都有自己独特的香味。你要知道,正由于贵族文化不外传,很多熏方才慢慢没落。这些都属于日本用香文化的一部分,并不像后世所限定的香道那么狭窄。”
在千叶看来,贵族的保守,使日本的香文化没落了,等到之后的武士阶层崛起,很多熏物方仍不外传,所以武士阶层只能开始在技术上追求自己的品香方式,也就是香道。
“香道的崛起,一是男性开始进入香的领域,二是香料的使用大为减少。所谓的马尾蚊足,这些都属于带有日本文化特征的香的世界,与之前的那个香的世界完全不同了。”
之后的镰仓时代,包括东山时代,日本文化走向规范化,香道逐渐成为单独的学问,也逐渐沾染上日本文化的特色,开始更加枯寂起来。“你一定要知道,它和早期的贵族香道非常不一样。”
到了后期,日本逐渐崛起,包括德川家康可以直接在东南亚进口香料,占领琉球后又得到了很多珍贵香料,可是平安时期的贵族玩香之术却再也没能恢复。
由千叶的讲解,我们看到了日本香世界更广阔的一面,也就越发明白了,香的世界,绝对不仅是香道那么简单,还有更广阔的玩法,这也使我们在接触台湾香文化的时候,抱有更加开放的心态。
台湾:香事的新创造能力
去到台湾寻访香事,是因为在上海采访已故台湾教授刘良佑先生的弟子陈建民。刘良佑去世早,亲传弟子不多,算上他自己,师生一共32人,其中上海有5名弟子。陈先生有书卷气,按照他的先生刘良佑所传的法则,规规矩矩地玩香。无论是在仿汝的香炉中精心地埋灰,抑或是在一个传自明代的小香炉里点一丸合香,动作均一丝不苟。因为陈先生的介绍而去了台湾,寻找刘先生的几名弟子,包括拜见师母罗曼莉。罗女士虽然年岁已高,但是精神健旺,她现在是台湾“中华东方香学会”的名誉会长,学会存在的目的,就是传播刘先生的香学之道。
罗女士告诉我们,刘良佑原是台北“故宫”的文物研究者,后在台湾逢甲大学任教,他兴趣广泛,研究领域也多变,晚年集中在香文化上。他早年由香器产生好奇心,逐渐走上香文化的研究道路,包括踏访香材的原产地、大陆旧时生产香炉的各个窑口、香道仍然流行的国家日本,并且自己研制了一整系列的品香器物??因为刘良佑自己是画家,对瓷器也精通,所以制作的香炉等物,均有宋人气象。
刘良佑的台湾弟子彭清燕介绍,刘先生领着他们一起学习,所谓“教学相长”,带领他们一起寻访世界各处的香材料原产地,使用自己制作的香道具来品香,并且设立了自己的香席规范,可以算是近代社会复兴香文化的第一人。他的学生不仅都是玩香高手,在理论领域也有大家风范,比如他的学生刘静敏的博士论文就是《宋代香谱》,之后又写了很多关于香学的论文。正由于他的倡导和传播,台湾的沉香收集者才逐渐由藏家之路慢慢走出,开始各种玩香的路径。这一点上,比大陆早收藏沉香的台湾,似乎可以在某些方面起到样本作用。
我们采访了诸多台湾的香玩家,果然每人都有自己新鲜的玩法,比起规定严明、传承有序的日本,反倒是台湾的玩香文化更有活力。我们采访了台湾较早去越南寻访香材的赵明明,他早年踏遍越南的香材产地,既学会了如何鉴定沉香的真伪,也学会了如何处理香材,并且对处理的香材善加利用,会加以分类,或品香,或制线香,如何用那些珍贵材料定做足够纯粹的线香,动足了脑筋。现在他的线香也是拍卖场上的新宠。我们还采访了陈逸凯,这位从大学念书时就开始学习沉香知识的人,从一开始就是“玩木头”,用上好的土沉和棋楠(也作奇楠、奇南)制作雕件。还有设计明人书房的黄玄龙,专门用雅致的明人香具来做现在每月的雅集。而雅致的玩香者萧慎昌先生,发明了自己的品香系统,这种文人化的品香方式,一点不浪费沉香,且对各类沉香在不同温度下的表现有了更深的研究,这种玩法,并不输于古人。
与他们一起玩沉香,基本上可以上接宋元,下连明清,可一边翻阅古籍设想古人玩香的雅境,也可将古籍中记载疏漏之处,一一拿出与现实玩法对照参详,这种雅趣,正是中国历史上一以贯之的玩香道路。
当然也可另开新路,发挥沉香的新用途,比如我们所见的张良维先生,就用沉香导引静坐,完全按照自己的方式使用沉香。
台湾之行,比起相对沉闷的日本香道之旅,更让我们开了眼界,同时也打开了新的思路空间:完全循古式的沉香玩法,未必是唯一的道路。只要珍惜香材,有一定的文化品位,那么,沉香玩家的道路,一定可以有很多新的方向。这也正是大陆的玩家们可以吸取的经验。
大陆:尚待开发的热土
在台湾,不止一位采访对象强调,大陆有真正好的沉香。随着大陆的经济起飞,包括随之而来的对传统文化的求知若渴,大批沉香从台湾地区,以及日本流转到了大陆。我们在京都的老香木店里,不断看到匆匆进去拎着皮箱的华人的身影,早年日本进口了大批沉香香材,现今那里价格反而偏低。
而另一个数字更令人吃惊,现在活跃在阿拉伯国家寻觅沉香的华人,每日数以百计。因为阿拉伯世界历年来一直进口大批香材,散藏于各个富裕家族,当年购买的价格也许不高,现在同样被高价回购。整个中国大陆,成为沉香新的集散地。不用夸张地说,大陆的沉香藏量已经超越了不少有历史的玩香区域。也正因为这股强劲的购买能力,驱使着世界沉香市场上的香材价格几年来一直在飞涨。
与此同时,中国大陆也开始出产沉香。比如,海南的沉香也在恢复出产。很多香农成批量种植产香树种,然后对这些植物的树干打药、砍伐及土中掩埋,以便尽快出香,这种生产方式虽然味道不够上品,但产量高。不过,这样的产量仍不能满足日益扩大的国人对于沉香的胃口??根据我们的观察,几乎每个地级城市,都会有一到两个沉香会所,每个城市,都会聚集一批似懂非懂的玩家。
沉香的量有了,应该怎么成为沉香玩家?大陆现在有不少品香行家或师传于日本(虽然未必能拜著名的流派家元当老师,可是学会一些规范的招式,也可以回国自学了),或拜早于大陆玩香的台湾玩家为师,也有人拒绝日本和台湾,完全根据古籍自学成才。总之是各显神通。由于时间所限,我们无法对大陆玩家进行详尽的探访,可能留待日后。但是有一点值得明确:在大陆,无论是单纯的沉浸于品香,或是玩合香的香丸或者线香,包括打篆香,乃至沉香雕刻,基本上和我们所探访到的日本香专家和台湾玩家类似,因为出处都是中国古代典籍,大家只是根据每个人的感悟在尽力恢复罢了。
倒是有一位与众不同的玩药香者李时亮,让我们印象深刻。李时亮的香学系统来自家学,他的外祖母的家族,本身是开回回药房的北京大家族,过去宫廷的香药,多由回民掌握,可能和伊斯兰世界一直擅长使用香料有一定关系。
外祖母的家族药房经历了解放后的公私合营,早已不见踪影,但是用香药治标的传统还是继承了下来。在传统医学看来,香药,首先不完全是香的,香分五味,各种浓烈味道的药品,几乎都可以制作成“香药”,李家族所传的上千个香药方,就是使用各种药品合成各种方子,大的可以驱散瘟疫,小的可以美容洁面。上千个香方事实上并不神奇,古人的生活中,香方基本围绕日常,光看看《红楼梦》中的各种香串、香饮和香丹,就大致可以明白香方在古人生活中的重要性了。
李时亮小时顽皮,并不愿意学习家传的学问,十几岁就出走外地,并且很早当上了警察,这时候,他最多也就知道家族有制造香药的传统。一件偶然的大事件改变了他。2003年的“非典”来了,外祖母把家传香方拿出来,几车几车的药品往家拉,全家人制作香药的场景给了他很大刺激,于是那时候开始学习,主要是向老人学习如何炮制中药。“光有配方不行,关键还是每种药材的炮制和使用。”90多岁才去世的外祖母和舅爷也对他热心教育,在短短的几年内,他掌握了大量香方制造,如“福尔香”,也叫平安香,专门携带于身,预防感冒等时疫;也制造大量的香粉香头油,这种古老的化妆品类,几乎不用销售,很早就被亲朋好友预定一空;还包括大量的避暑香珠,也是馈赠朋友们的好东西,这些古老的传统,在他这里自然而然恢复了起来,现在他已经是北京市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传人。
除此而外,还有大量只在古书中见过的名词,也在他这里复活起来。比如玫瑰露,还有松龄酒,这些都属于“香饮”类型。而“紫金锭”,还有“梅花点舌丹”,则属于锭子药,现在各个老字号已经不再制作,但他还在开发中,使用专门的老模子来印这些香锭,对于他是件非常有趣的事情。
李时亮的香药工作室里,除了他自己制作的每年100多种香药外,还有大量他搜集来的传统香药,包括香锭、香牌和药香串。根据外面的包裹,还有上面系着的丝线彩带,约摸可以猜测出产的地区和拥有者的身份。此外,还有大量传统药铺生产的线香,许多已经散尽了香味,变得气息模糊起来,但是李时亮还保留着,他是想将来做个传统香药的博物馆,告诉人们,我们祖先曾经这么复杂地使用过香料。
这种混杂了药学的香学,倒是在传统的香文化之外,让我们有了很多新的思考:药与香最早是否同源?何时分开?以香来治病,现在究竟能恢复到几成?这些香的课题,有可能成为进一步研究香文化的新的方向。
与此同时,另一个困惑人的课题也得以解决,所谓藏香,其实也是可以算做藏医学的一个分支,用各种藏药入香,包括奇特味道的藏草,所以有了藏香可以治疗疾病的悠久传统,其实说起来,也和药香可以治疗疾病一样,并不神奇。
我们也对香文化有了新的感悟:这个庞大而又精细的体系,很难用“香道”二字完全予以概括,无数的“事香者”正在用他们的办法去体会沉香。单纯模仿古人,照搬日本,都难以构建出一个完全的香文化体系,类似于刘良佑教授那样既承继古法,又按照自己对香的理解,加以发挥创新的大玩家,才能构建出不输古人的香的世界。
(原标题:寻访香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