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桂湖
孟子说:“一人之身,百工之所为备”。天地万物之象,三教九流之功,无论贫富俗雅,在所有人身上都有踪迹可寻。明朝中晚期,国运承平,物质昌荣,文风鼎盛。文人名士都歆享太平,吟咏书斋,悠游山水园林,诗画古今风雅。其中之佼佼者,有一位文震亨,是书画大家文徵明的曾孙。文震亨写《长物志》,分十二卷,详述“室庐、花木、水石、禽鱼、书画、几榻、器具、衣饰、舟车、位置、蔬果、香茗”,把古代名士生活的方方面面用其珠玉朗朗之笔写得淋漓尽致,为后人留下一部才情兼具、意味隽永的百科全书式的文献。其中卷六之“几榻”篇共写二十件家具,把家具之用、之制、之雅,写得美轮美奂。文震亨眼中的家具,不惟是生活中的用物,更是其生命层次上的审美之具。读者几乎只需通过其文字的引领,便能领略我国传统家具臻于妙境的自然古雅之美。
“长物”是何物?
《长物志》被收于《四库全书》的子部中,足见其经典地位。其实说《长物志》是本百科全书,这种说法略嫌乏味,有点对不起这本书。它文笔优美,见识超群,内容包罗万象,似乎物物皆在书中各效其灵、舒眉展颜,与作者参悟平生、寄寓来者的殷切之心作高山流水般的呼应配合。文震亨的友人,诗人沈春泽评价《长物志》说:“室庐有制……花木、水石、禽鱼有经……几榻有度,器具有式,位置有定……舟车有武陵蜀道之想,蔬果有仙家瓜?之味,香茗有荀令、玉川之癖……世有真韵致、真才情之士,角异猎奇,自不得不降心以奉启美(文震亨的字)为金汤,诚宇内一快书,而吾党一快事矣!”
要介绍这样一部“宇内一快书”,还得从“长物”二字说起。
长物的“长”在这里应作“遥远”解,所谓长物,即是和自心距离遥远、关系不大的物质。这个词源自《世说新语?德行》:“王恭从会稽还,王大看之。见其坐六尺簟,因语恭:‘卿东来,故应有此物,可以一领及我。’恭无言,大去后,既举所坐者送之。既无余席,便坐荐上。后大闻之,甚惊,曰:‘吾本谓卿多,故求耳。’对曰:‘丈人不悉恭,恭作人无长物。’”翻译成现代文就是:
王恭从会稽回来。王大去看望他,见王恭坐在一张六尺长的竹席上,就对王恭说:“你从东面回来,所以有这样的东西,送一张给我吧。”王恭没说什么,等王大离开后,王恭就差人把所坐的竹席给他送了去。而他自己没有竹席坐,于是就坐在草垫上。后来王大知道了,颇感惭愧,对王恭说:“我原以为你有很多竹席,所以才跟你要一张的。’王恭回答说:“您不了解我啊,我这个人于物不挂怀。”
这就是“长物”一词的由来,可以说很贴切地道出了我国传统理念对于物象的基本态度。中国人对于物象,本是游目骋怀而不愿受其牵制的。宋朝王禹?《送渤海吴倩序》诗云:“视金玉如长物,以文学为己任”,白居易《销暑》诗说:“眼前无长物,窗下有清风”,在古代名士的眼中,物质世界是可供观瞻把玩但不足以留恋和拘束我心的,他们读书做学问的目的,并非为了改造物质世界以获取回报,而是旨在改变自心,陶铸人格,因此古代总把一个人的“德行”放在第一。而崇尚德行,也绝非所谓的腐儒行状和乡愿嘴脸,腐儒与乡愿,恰是不解德行之意味的庸人。名士们的超然物外,非是主观摒弃物象故作高雅不群,而是认识到物象之形成、存在及其流变、消亡,只是自然必然的规律,因此不足以牵扰我心,而我但自在随缘地游戏其间,恰能最满怀感恩地领略物象之寄存和变幻的美。
文震亨也属名士一类的人物,他写《长物志》,一是其自身生活的映照,二是其才情的纵放,三也是其对后世的恩惠。他曾对沈春泽说过其写作的目的:“吾正惧吴人心手日变。小小闲事长物,将来有滥觞而不可知者,聊以是编提防之。”??我是担心将来人们对于古玩字画、书房清供、园林花草等诸般物象,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弄雅成俗,因而作《长物志》,以为提防。
捐生殉国的文震亨
文震亨(公元1585~1645),字启美,苏州人,生活于明万历至崇祯年间。这一时期正是我国家具制作处于最巅峰的时期,自古艺文粲然的苏州地区更是家具制造的中心。王士性《广志绎》中说:“姑苏人聪慧好古,亦善仿古法为之。……又如斋头清玩,几案床榻,近皆以紫檀、花梨为尚。尚古朴不尚雕镂。即物有雕镂,亦皆商周秦汉之式。海内僻远,皆效尤之,此亦嘉、隆、万三朝为始盛。”
文震亨的家族是苏州的名门望族。其曾祖文徵明,官至翰林待诏,以书画诗文四绝称雄吴中。祖父文彭官至南京国子监博士,工书画与篆刻。文震亨的父亲文元发官至河南卫辉府同知,亦以书画诗文著称于世。文震亨的哥哥文震孟则于天启二年(公元1622年)状元及第,授翰林院编修。文家可谓典型的书香门第、官宦世家。沈春泽曾对文震亨说:“诗中之画、画中之诗,穷吴人巧手妙心,总不出君家谱牒。”
文震亨厚得家传,从小饱读诗书,优游书画和林泉,其画作更以“宋元诸家,格韵兼胜”著称。天启元年,文震亨以诸生卒业于南京国子监,并渐渐以琴书之才誉满禁中,崇祯帝改授英武殿中书舍人。由于家境优裕,包括家具在内的种种古玩雅器,在文震亨的生活中自然是不虞匮乏,为他写作《长物志》准备了很好的物质基础。
公元1645年,清兵悍然攻破苏州城,文震亨避乱于阳澄湖畔,后来听闻清军“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的剃发令,他宁死不屈,先是投河自尽未果,后在家绝食六日,呕血而亡,并留有遗言曰:“我保一发,下觐祖宗”,享年六十岁。
明末清初,王朝更替,文人们对命运各有抉择。如顾炎武、黄宗羲的结社抵抗,王夫之的归隐著述,吴梅村、钱谦益的归顺治政。文震亨捐生殉国保全自己的名节,采取的方式最为刚烈。清军入关及剃发令的推行,以苏扬地区的反抗最为激烈,“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即是因此而起。文震亨的自绝,恰如子路正冠而死一般,是为名节大义而慨然忘躯的名士风范。
《长物志》中的家具
介绍《长物志》,本不舍得只讲其中的家具。文震亨对居室园林、古玩字画、花木蔬果都是道尽其妙,读来沁人心脾、回味无穷,若只择家具一说,不免大煞风景。例如他开篇写“室庐”,第一段便是:
居山水间者为上,村居次之,郊居又次之。吾侪纵不能栖岩止谷,追绮园之踪,而混迹廛市,要须门庭雅洁,室庐清靓。……令居之者忘老,寓之者忘归,游之者忘倦。蕴隆则飒然而寒,凛冽则煦然而燠。若徒侈土木,尚丹垩,真同桎梏、樊槛而已。
又比如他写“衣饰”:
衣冠制度,必与时宜。吾侪既不能披鹑?索,又不当缀玉垂珠,要须夏葛冬裘,被服娴雅。居城市有儒者之风,入山林有隐逸之象,若徒染五采,饰文缋,与铜山金穴之子,侈靡斗丽,亦岂诗人粲粲衣服之旨乎?至于蝉冠朱衣、方心曲领、玉佩朱履之为汉服也,幞头大袍之为隋服也,纱帽圆领之为唐服也,檐帽?衫、申衣幅巾之为宋服也,巾环?领、帽子系腰之为金元服也,方巾团领之为国朝服也,皆历代之制,非所敢轻议也。
短短几句话,把各个朝代服装的演变写得风趣盎然。而至于家具,列于《长物志?几榻》中,文震亨写了包括“榻、几、禅椅、书桌、方桌、床、屏、橱、箱”等在内的二十种家具。本文开篇引用的内容,就是他对家具总论。而其他的例如文震亨写榻(今称罗汉床):
坐高一尺二寸,屏高一尺三寸,长七尺有奇,横一尺五寸。周设木格,中实湘竹,下座不虚,三面靠背,后背与两旁等。此榻之定式也。……近有大理石镶者,有退光朱黑漆,中刻竹树,以粉填者,有新螺钿者,大非雅器……
再比如他写“椅”:
……宜矮不宜高,宜阔不宜狭。其折叠单靠、吴江竹椅、专诸禅椅诸俗式,断不可用。……
写“橱”则曰:
藏书橱须可容万卷,愈阔愈古,惟深仅可容一册。即阔至丈余,门必用二扇,不可用四及六。小橱以有座者为雅,四足者差俗,即用足,亦必高尺余,下用橱殿,仅宜二尺,不则两橱叠置矣。
总之,文震亨对于这些家具应该用什么样的材料,什么样的样式才属古雅,以及怎样摆设才是正确的,都有一番独到的见解和精妙的阐述。但《长物志》的重点不在家具,而在于古琴书画、笔墨纸砚以及花果衣饰和香茗,或许这些物件,对于名士文震亨而言,是最经常把玩,也是最深入其内心的。
《长物志》与高濂的《遵生八笺》、屠隆的《考?馀事》以及戈汕的《蝶几谱》,都是王世襄先生所推崇的晚明文人著述家具的作品。古人学风不同于今日,从陆羽写《茶经》,到文震亨写《长物志》,本都是素养所致,兴趣所发,是其名士情怀的缩影。一味注重实用的今人都以今日的观点臆解古人,论文震亨的《长物志》在所谓“建筑学、植物学、动物学、矿物学”等方面“多有建树”,于是人们不免纷纷然读《长物志》以按图索骥,各取所需,反而看不见古人崇道慕德、游心物象的潇洒身影,这实在可惜,也不失文震亨为之一叹。
来源:《古典工艺家具》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