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汉
丁亥年初冬夜，京郊别舍??芸香书屋。舍外飘落入冬的第一场雪，庭院一片洁白。
舍内，余与沈平君商讨设计一件明式大案。兴致来时随手画图，思想所致随口切磋。今得此契机实录于此，是自明心迹，兼请教诸君。
张：最近好友郑先生新让一块铁力大料，长4.0米，宽91厘米，厚14厘米，很好的板料想做一件大器。
沈：如此大料实在难求，得好好地捉摸一下，别太着急，得对得起老天爷。
张：我最近看了几件大案，似乎多不满意。田家青先生设计的一件大案与此料尺寸相近，做得古朴大气，咱们这块料比田先生的那块还宽还厚，也应该做好。
沈：那一件作品我见过。大案最成功的是王(世襄)老设计的那款，鲸背象足，气势雄伟，得明式家具之精髓。
咱算算案面有多重？
……接近1000斤，加上下架得超过1300斤。所以在设计上牢固性要优先考虑。
张：传世的结构可以参考，但四根腿估计支不稳。案面那么厚，通常的牙板在结构上已经没有意义。
设计的关键是创意，这件大案是不是可以放到“道之美”主题的那套里(我们设计了二十个主、专题，“道之美”是其中一套)。
沈：好。“道”是《老子》哲学体系的起点，强调天人合一。天大，人心要大；地方，人忌圆滑；路直，人要单纯正直。这块大板适合表现“道”的造型语言：大、方、直。
张：“道生一”，生万物，也是《老子》中的一个重要命题，“道”是万物的本源和基础。家具的“一”就是建筑，王老在《明式家具研究》有所阐述，所以这件大案要有建筑的影子和感觉。“道生万物”还表明，老子反对把贵贱观念强加给社会，铁力木的表现力，也暗合“道”的生存状态，虽不名贵，但很质朴。道家尚黑，所以道教的建筑和道士的衣服都是黑色的，所谓玄学。
沈：设计家具主题确定之后，第一步就是选材。周默先生认为，对于木材的研究与识别和准确地选择材料是设计师的基本功之一，绝不是只有名贵材料的特殊魔力才能达到心灵撼动的效果。有人认为，只有黄花梨、紫檀等名贵的材料才能做出好的家具，就像只有使用美丽的词藻才能写出好的文章一样，忽略了器物的主旨和立意，这种“唯材料论”是错误的。
张：还有一种人认为，一个好的家具造型不管什么材料都可以做出好的家具，就像一篇论文用市井语言也可以表达一样，忽略了材料对于不同器意的不同作用。这种“不唯材料论”也是错误的。
沈：有指向的选择材料，就像节奏与旋律对于音乐，线条与色彩对于绘画，动作与姿势对于舞蹈一样，有一种不能分离的关系。经典的家具应该是材料与造型的有机结合。
张：材料只是表达家具设计思想的一个载体，是家具构成的重要元素。《易经》上讲：“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所以形而下的器，一定要有形而上的魂。我们设计制作家具要把它看成是：悟道??追道??载道的过程。要根据材料的表现力，比如颜色、纹理、轻重、味道等来决定选择材料，选择准确才能使家具的立意鲜明(比如我们在设计“儒之美”主题的三套家具中，表现“尊”的选材是紫檀木，表现“贵”的选材是黄花梨木，表现“雅”的选材是榉木)。所以有材料论和不唯材料论都有不妥，而重在材料的艺术表现，应当是比较恰当的观念。材和料是有区别的，一个没有创意设计的家具不过是一堆杂乱无章的木料。
沈：除了载道，还有逸情，要有感而发，有感??传感??感人，能把真和美表现出来才是艺术。一件好的家具不光是能够完成它的使用功能，也不光是设计者内在体验的征象，它是生活现实和思想情感在家具上的交融。这件大案，我觉得参考建筑的大梁木柱结构，但要用明式家具的造型语言来完成(随手勾出一张结构草图)。
张：太好了，夹头榫案式架几结构。我想起明代的一张酒桌，在牙板牙头下面有一根顺枨，两边出头，椭圆形的。在艾克先生《中国花梨家具图考》中有此图(随后在结构草图上添了几笔，把出头顺枨勾出)。
沈：(接过草图)那侧枨也得出头，更有明味，也便于拆装。再有，案腿要出?有度，否则中部空间会形成倒三角，违反审美规律。要做到厚而不蠢、薄而不贫、直而不僵、空而不缺。
张：我最近在海南收了一张老床，你看过的，就是出头榫。海南明代出了几个大官(如海瑞等)，又地处偏远，现在还能偶见原汁原味的明式做工，有些还是海南黄花梨做成的。
沈：这张老床我看过。床对稳定性的要求很高，那张床出头的榫还又用燕尾榫把出头的榫锁住，我想就用这种技法吧(随手在草图中案的腿部画出榫头式样)。
张：又多了一个看点，既牢固，又美观，更古朴有味了，典型的明法。“实处就法，虚处藏神”，使其“虚实相生”。建议下架用紫檀料做，以示对大料的敬意，如何？
沈：这还要再做推敲，紫檀下架增了华美，弱了古朴。我想还有几个因素要考虑：首先，案面的冰盘沿不能做成方形的，这么重的料只能吊装，很容易伤角。
张：做圆的也不好，这么厚的面，做圆了可能会蠢，也过于简单，最好能选一种冰盘沿增加它的线条感，显得厚而不蠢，有精神劲。
沈：那就做成方中带圆，冰盘沿在没有硬线中追求线条的感觉，用圆润的曲边来表达，形成光的线，与大面呼应。这也是明式家具形式美的精髓之一。
张：好，道家尚石，儒家尚玉，这件大案不雕琢不起线。
沈：其次，下架的腰枨高度不能低于案高的二分之一，否则就会显得拖沓，这也是经典明式家具的造型规律之一。但又要给牙条、牙头和出头顺枨留够空间，如果做到82厘米的标准高度，下面只剩下68厘米了，空间不够，案面那么厚，牙条不能太窄，否则不成比例，这个矛盾要处理好。明式家具的侧角大小，看面的长宽比例，腰枨的高低安排，吊头的长短都有法度，超过了就会不舒服。
张：我也在总结明式家具的规律，文化性上总结了五论，艺术性上总结了五律，工艺性上总结了五法，多样性上总结了五类。设计过程就是处理好矛盾，斟酌损益，有时间得把它写完。
查一查《鲁班经匠家镜》，还有明版《三才图会》看看案高的极限是多少(随后将两书找出，吃着宵夜查看此书)。
沈：再次，腿足的形状粗细要合理，做成圆形或稍带椭圆形的，有建筑的语言特征，与雀替形的牙头有所呼应，求其真韵(勾勒出一张比例草图)。我觉得比例不合，得加高度。陈书考(著名老匠师)讲椅高一尺七，案高二尺七，按明尺换算是86厘米，可以成立。
张：我试了一下，案面下的高度不宜小于74厘米，否则会显得局促。
沈：那就只能有悖王老所嘱，忍痛割爱，面厚去掉3厘米，再做它用，设计成六门大圆角柜，与其配套，惜料如金，吃干榨净。案高做到86厘米，面下75厘米，下架也有空间合理安排，但这个高度给以后坐具的设计出了难题，看来得配脚踏了。
张：别着急，一点一点地推绎，坐具和脚踏也得出彩儿。择时请王老和萨本介先生再提提意见。
王老曾写过一首诗，正合此意：“美材出山野，哲匠成方圆，是木岂为木，契合见人天。”看来我们也快玩成哲匠了。做好此案，以追王先生之骥尾。
沈：对。追求天人合一，应是明式人文家具的哲学基础，我一直在琢磨家具的高峰为什么出现在明代？
张：容古开今的家具艺术高峰出现在明代不是偶然的。胡德生先生在《传统家具与传统观念》一文中指出：“传统家具是作为社会物质文化的一个组成部分，始终与社会的政治、文化及人们的风俗、信仰、生活方式等方面保持着极其密切的关系。”明中期以后，王阳明、陈太白的心学对明代家具的形成和发展至关重要。提倡心本论，弘扬人的本性真情与实现自我价值，形成了一次新的思想解放运动，促进了社会进步。邓丁山先生认为文人的参与和满足文人的心理需求亦是成就明式家具的原因之一，我很赞成。当然家具本身的历史继承性和它的演变规律也是一个重要因素。可以说明式家具的产生是中国进入从传统社会向近代社会转型的历史产物。正如著名学者郑振铎在评论晚明长篇小说《金瓶梅》时所言“彻头彻尾是一部近代期的产品”一样，明式家具的辉煌也反照出当时生产力的发展和生产关系的变更对社会结构的冲击。
此时窗外已露晨曦。而后，沈君用他独特的线描笔法，画成一张精美的效果图，并在图上作了小记。云：“张汉新购铁力大料，长4.0米，宽91厘米，厚14厘米，不忍做小，与余反复推敲，去厚3厘米，做独板大案。遵王老所嘱，尽量做大器之言，充分利用材料，体现明式家具之结构美。构思此案式夹头榫架几大画案，结构造型多参考建筑，并所有构件均可拆装。下架亦用铁力木使其一致。写此效果并识。”
大案做成后，原想接王老过来看看，王老那时走路已不太方便，我们便将照片拿去给王老看。王老肯定了我们的设计，说：“这种结构在传世家具中还没见过，有新意。只是前后腿的出头榫是不是太长了，会不会挡腿呢？”接着王老又语重心长地说道：“你们传承明式家具，这很好，做得干净利落，能不能在这个基础上但不离谱这是必然的，也可以推陈出新啊，做出一批‘明味’的家具出来。”
王老说的“明味”，我们理解，“明味”是指具有明式家具的审美情趣和精神气质，不拘泥于传世家具的固有造型，但又不离谱(法则)，而设计制作的具有传承意义的当代家具。“味”是审美感受的一个概念，最早见于《左传》，晏子以味来比喻对音乐的感受(声亦如味)；刘勰在《文心雕龙??宗经》中讲：“是以往者虽旧，余味日新”；宋•蔡居厚《诗史》评论晚唐诗人时提出：“晚唐人诗多少巧，无风骚趣味。”王老提出做明味家具，寓意深刻，给我们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受王老的启发，我们将做“明味”家具看作是王老留给我们的作业，调整了设计思路和方案。做“明味”家具也得到了王怀庆先生的多次指导，他提出：中国的传统文化与艺术像汪洋大海一样，入进去很容易，但容易被淹没，要入的进去，还得跳得出来，才能在艺术上有所出新。可以把家具的创作看作是艺术品的创作，而不仅仅满足使用功能的需求。不能把家具做得死气沉沉、毫无生气，要贴近现代生活，厚积薄发，只有空才能纳万物，精神的淡薄是艺术家空灵化的基本条件，能空、能舍，而后能深、能实。家具一定要有自己的面孔和表情，大的家具看造型，但要精致；小的家具看情趣，但要大气。
几年来，我们诚惶诚恐，不断探索，设计制作出了一批“明味”家具，以不辜负老师们的鞭策鼓励和厚望，并以此告慰王老的在天之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