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心浮躁、物欲横流的当下,回归儒、释、道并蓄的“山水精神”成了某些山水画家“自觉”的体现。然而星移斗转、物是人非,这种“回归”无疑会像当年的“新文人画”一样成了一句苍白无力的口号。 蓦然回首,我却在庄小尖的山水画中寻觅到了传统“山水精神”的影踪:那古拙耐看的线条,那严谨巧妙的构图,那厚重壮美的画面,那混沌苍茫的意境……这一切的一切,都记录着昔日“国画小神童”波折多舛的人生,栖息着他孤傲悲凉的梦想……
专题文/图 吴聿立
记者:众所周知,当年的庄小尖因画得一手“齐白石花鸟”而名噪一时。然而, “小神童”不惑之年重返画坛后,却弃花鸟而选择了山水??这让人有些费解。我想是不是因为花鸟不足以表达您多舛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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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小尖:有这方面的因素。我们知道:在西方美术史中,人体艺术占有极大比例,因为西方社会的价值观、哲学思想和人文精神都可借助人体艺术得以阐述和表现。同时,人体的纯粹性也恰恰体现了题材的永恒。而在中国,山水画倡导的“可观、可居、可游”成了传统文人的精神家园,成了主观世界与客观世界交汇的桥梁,成了“天人合一”理想的载体。因此,中国文人士大夫的价值观、哲学思想、人文精神等则是通过山水画来完成的。这也使山水画在中国画史中所占的比例最大,且承传有序,佳作迭出。
另外,花鸟画特别是写意花鸟有一种严格的程式,一招一式都要讲出处;人物画对造型也有严格的要求。相对于人物和花鸟二科,山水则有更大的表现自由,可发挥的余地更广,比如画一座山,高一点矮一点无所谓,多一棵树少一棵树也无大碍??就像画鬼一样,随意性很强。
记者:传统“山水精神”回归的呼声在当今画坛越来越高。作为新时代修养、阅历都很丰富的山水画家,您又是如何理解“山水精神”的?
庄小尖:中国的山水画不同于西方的风景画:西方风景画要求客观地再现自然风貌,表现人以外的世界;山水画虽然也描写自然景观,但强调“外师造化,中得心源”??“师造化”是手段,“得心源”才是目的,强调画家对自然的观照。这样一来,景物在山水画中已不是原先的景物,而成了画家阐释内心理想、精神的载体,承载了更多的精神内涵??山水即人,就是画家本人的化身。所以,我有这样的心得:“看山是山,画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画山还是山;看山还是山,画山是山不是山。山耶?我耶!山借我而言山,我借山而言我;我是山,山是我,分不清是山还是我。”我天天读帖写字,但画画必是兴之所至,有了感觉才能信笔涂抹,山水树木也往往东移西借,随意安排。画面中的风景都是我心中境象,借以寄怀而已,即常说的“境由心造”。
庄小尖, 1982年毕业于广州美术学院雕塑系,现为广州大学美术学院教授、硕士生导师、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中央文史馆书画院研究员、广东省文史馆馆员、广东画院签约画家。中国画作品入选第九届、第十届全国美术作品展,曾获第四届全国画院优秀作品展最佳作品奖、广东美术大展金奖、第二届全国少数民族美术作品展优秀奖、第二届全国中国画展铜奖。
有鉴于此,我理解的“山水精神”就是生活在喧嚣大都市中的画家通过笔墨塑造一个理想的精神栖息地,以达到对“天人合一”理想世界的向往与追求、弥补现实生活中的遗憾与不足之目的。退一步来说:一个有思想、有品位的画家,也着实能在自己的画面中得到满足。至于谈到“回归”,我认为意义不大,因为时代、环境和作者都变了,如何回归呢?
记者:从您的画面中我看到了久违的“山水精神”。画作呈现出这种效果,除了与您曲折的命运及学养有关外,我想书法肯定帮了不少忙。
庄小尖:我五六岁开始临书习画,书法从小学到初中曾多次在比赛中拿冠军。不仅仅是天性对书法的痴迷,在我的生命旅程中,书法不失为面对重压自我调节的一剂良方。客观上有时是现实生活不具备作画的条件,我画不了画,但坚持写书法,可以说从来没有停过,而且路子走得很对。今天,我把碑帖互补的书法运用到山水画中,就是常说的“书法入画”。
谈到书法,我想多说一句:当今书法界有这样一个误区,就是把字写得漂亮与否当成衡量书法家艺术水平高低的标准。其实,这只是研习书法的初级阶段,习字者下个十年八年的工夫都能达到,但没用。书法要写得有品性、有内涵,能见作者真我气息??这种体现书家秉性与气质的字不是轻而易举地能写出来的,而需要多方吸收营养,更需要书家的灵性与悟性、学识与涵养。
当然,我的雕塑系出身和平面设计经验也是使我的山水画别开生面的重要因素。
记者:有人说书法是中国画的基础,也有人说素描是中国画的基础,争论了都快一个世纪了。而在当下,书法的确被不少国画家忽视。您认为书法和素描到底谁是中国画的基础呢?
庄小尖:相对于包括书法、诗文在内的传统文化,作为基础,素描显然并不重要;相对于其他艺术门类,书法在中华精神文明中的价值和意义显得更突出、更本质。书法的意义不仅仅是笔法线条的修炼,更有深层的内涵。从某种意义上讲,国画是线的艺术,线的质量解决了,画作就立起来了。
吴昌硕说“直从书法演画法,绝艺未敢谈其余”、“临抚石鼓琅琊笔,戏为幽兰一写真”,赵孟?云“石如飞白木如籀”,以及“书画同源”等理论都强调了书法和中国画有着不可割舍的关系。山水画又因其造型灵活随意,更能与书法意趣相融合,诸如性情、骨法、气息、格调以及贯气、争让、笔气、墨韵等。另外,中国画强调的“写”字,一方面有宣泄情感之意,另一方面就是要求绘画具有书写性,即“书法用笔”。所以说,传统书法修养是中国画的基础,而书法的缺失则是当代中国画的致命伤。
记者:创作环境的空前自由加上炒作、包装大行其道,让书画的评判似乎失去了标准,从而导致一些人盲目收藏。碰到这种情况,我都劝藏家读读美术史。那么在您看来,这个标准到底是什么呢?
庄小尖:由于书画艺术的特殊性,决定作品艺术水准高低的标准从来不是技术问题,而是作者的气格、学养、阅历三大因素。以书法为例,历来执书坛牛耳者都不是以写字为第一职业的人。书画乃雕虫小技,只有在思想文化领域内有造就者,才能创作出耐人寻味的作品,因为画事毕竟是雅事,缺少“文化”不行,而“文化”因素才是国画最重要的因素。
我评判一件国画作品艺术水准的高低,习惯借助于画中的题款、跋文、书法以及印鉴篆刻水平的高下来做结论:画好,款印差,画不是真好;画差,款印好,画必不差。
记者:说到画家要有“文化”,我又想起一个思考了许久的问题,就是黄宾虹、齐白石、赖少其等国画大师晚年都成功地进行了“衰年变法”,让自己的艺术再上新高。可现在怎么没人敢“变法”了呢?想来想去,我觉着大师们的“变法”是文化积累的结果,他们“衰年变法”时达到了“游于艺”的境界。
庄小尖:是的。以我熟知的赖老为例,有人说他是革命家,有人说他是版画家,我倒觉着他是一位骨子里渗透着旧文人气息的文人??谦和、儒雅。赖老早年画油画,并长期从事版画创作,因此他早期的中国画带有比较多的版画元素。但是,赖老后来之所以能在中国画领域里有高深的造诣,不是靠技术,而是靠儒家的秉性,是用“文化”画画,所以才能每年都在进步,而不像那些以技术见长的画家缺乏后劲。
记者:不了解您的人往往会认为庄小尖很清高,不食人间烟火。其实,您并不是冷峻不近人情,只是不喜欢太多的世俗应酬,警觉地和社会保持一定距离,以求得心境的宁静,过着谦和、忍让的“当代隐士”的生活,专心画画而已??这在当下的功利时代实为难得。
庄小尖:虽然身居繁华的广州,但我还是“躲进小楼成一统”,专心画画。我们知道:画道,乃寂寞之道,守住寂寞才能得安详境界。所以,画家只有与社会人群、与功名利禄保持距离,才能获取寂寞高古的创作境界。我主张即使身居闹市,也要提倡“闭门即是深山”的生活态度。
记者:抑或“境由心造”的原因,您近来的作品一改以前冷峻、奇郁、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风格,好像轻松了许多,而且大面积的红黄等色块也给人以热烈之感。这说明您的内心世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庄小尖:哈哈,是的。其实,真正的画家实际都是在画自己。一个画家如果真是用生命来画画,不管画山画水,画花画鸟,画人画马,这些被描写的对象无不打上强烈的个人印记。而观众通过读这些作品,总能清晰地感受到画家的个人气质??或典雅或低俗,或豪放或拘谨,或粗犷或细腻……画如其人,因此我们可以通过作品来认识画家。
现在的创作环境改善了,心情愉悦了,我的作品也阳光、轻松起来了。过去的风格是凝重奇郁,现在的风格是阳光轻松,至于将来是什么风格,我也说不准,因为画家的风格不是可以人为设计出来的,而是画家个人性格气质、学养、阅历和意趣品位的无意透露,是画家“活在当下”的水到渠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