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长江
雪从北方飘向南方。
在湖南、湖北的山林上往来蹭擦。风景只是素描。水天惨淡。
这个时候,江南的人们总是期待着突然爆发的祝福声,那就是过年,冬天里的一次迸发。但也有例外。
2008年初,雪灾的时节,在春节那天,却是回家乡给一位舅舅送葬。高一声低一声,唢呐与鞭炮,那一片雪撒的山河,分不清是过年的祝福还是送别的呼号。这是他一生中不多的一次闹出响动。
冬季是老人走远的高发季节。现在,又传来我一位长辈的病危消息。他也是一位普通农民。但我还记得他给少年的我指点山川的慈爱,记得他将一块门板放在水上就可以站上面撒网的身姿。他是一位杰出的精耕细作者,对生活和家园深深爱着的人。
这时,我想到,如果老人们去的时候,我们用什么给他们安慰?如何告诉、是否有人告诉他他也是有尊严的,他的生活也是有意义的,他也会被上帝或天堂接纳?又用什么给我们自己安慰,告诉我们悲伤可以转化为高贵,告诉我们生活正因生命流转和情感高贵而永恒而意义深远?
这时,你会觉得,时下娱乐业为代表的乐感生理文艺,权钱色代表的世俗成功准则,实在是很虚妄的。它们不能解决问题,有关死亡来临的问题。这时,信仰是重要的。
然而信什么实在不是中国人的特长。中国人长于喜欢或讨厌,开心或伤心,而不是坚定的生活信念。只有死亡,才触动我们,告诉我们缺少了一种东西。
正是那次雪天的送行,让我觉得这惨淡的山水和逝去的亲人,还有我们是一体的,是一起抱着取暖的整体。那沉沉的山与肃穆的林,在此时永恒。在我们早已失去宗教的今天,这是一种宗教般的感受。这就是一种关于土地的信仰。
这让我百年以后,如果农村还存在的话,愿意一试。我想,做个城里人,反倒没这么幸运,死也没个天地来见证。做个富贵人,也未必就死得踏实,因为他们对生活对土地往往已经隔膜。杰出者如贾宝玉,他只能放弃生活,弃世而去。这是部分杰出中国人的无奈选择,是一种逃避。
我们需要正面面对生活,包括生长与死亡。需要对俗世俗事和普通人物给与庄重肯定。我觉得,中国文学不够好,中国摄影不如人,当代艺术沉迷感官艳俗和讥讽搞笑,中国电影热爱宏大的虚假浮华,都有对象与作者都没有信仰的原因,有中国文化长于避世求仙而非关注人性的原因。还有,我们破坏了乡村文明代表的自赎与自慰传统,成为没有文化乳汁的一两代,长于解构,实在还没建构的能力。
由于摄影直面现实的特殊性,我倒是看好摄影。因为上面的思考,我想起几位朋友的摄影,看来我还得高估他们的价值。
一位是魏壁。他的山林与人民十分肃静,尤其是那些人物,有竖立雕像的感觉。他将自己早已安放回故乡,洞庭湖边。我看他的卷册,想起了董源的《潇湘图》。多么深广、高贵、庄严!农民,与终古更近,活与死都更为悠远。
另一位是重庆的王远凌。那些十八梯的贫民,固然是在城市挣扎,但他们的脚下,有城市发端发展千年的地气,也算一种背景。摄影家以极大的尊重,仪式般刻画他们,这又让他们的面庞与其生活本身,成为令人景仰的圣境。在无人安慰他们的人生时,摄影师发现了这种神性。
这两人在中国的文艺家中是罕见的。简单说,魏壁重在将生活与史地环境合成信仰空间,而王远凌则在表现生活即信仰。
这里,有农村人和城市贫民最后的精神据点。
过年了。该说些好话,可惜说了这些关于死亡与永恒的话题。
其实,美好的生活与这个话题是相关的。正如那年雪中,祝福的鞭炮属于所有人,同一时分同一地点,生的人,死的人。都在一起,和雪一起飘荡,成一大浑沌,悠然前行,无须分明。
(作者系知名摄影师)